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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是林麟,一只独角兽,因犯了族规,被驱逐出来,无以为生,只好堕入地狱,在黄泉边上开了一家酒水店。
虽说是酒水店,但我赚的却不仅仅是酒水生意,我的主要工作是寻人,噢不,是寻鬼。
这阴间多得是前世有约的鬼魂,因为种种原因,死后却不能相见,我的任务,就是帮他们找到彼此。
这工作说来也不难,就是殷勤地留各个路过的鬼魂喝碗酒,让他们用朱砂和着忘川河水写下姓名,若有后来的鬼魂来寻,便施法召唤。但凡是有心等待,未入轮回的鬼魂,总能用此法找到。
但总有些鬼魂不肯留下名字,这样后面来寻的便寻不见了。这时,就需要来寻之人将前世的故事和盘托出,若能打动我,使我留下一滴泪,将泪与来寻之人的血混合,也可施法召唤。
我就这样在黄泉边上待了数百年,一日复一日,来寻的鬼魂千千万万,故事听多了,心也就硬了,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已经许久,许久不曾留过一滴眼泪了。
这天,我正在算账,门口忽然来了个披着红斗篷的女子,一张脸掩映在深深的兜帽里。她走进来敲了敲桌台,低声问我:“阁下做寻人生意吗?”
“自然。”
她缓缓摘下兜帽,露出一张精致却又凌厉的脸,眉间有一簇黄色火焰正缓缓燃烧——是个生魂!
“我要找一个人。”
我啪一声合上账本,转身要走:“我不管你一个活人用什么办法到阴间来,但我只做死人生意。姑娘,劝你一句,这折损阳寿的事还是少做为好。”
她猛地地拉住我的袖子,我低头看时,她捏着我袖子的手苍白而枯瘦,攥得那样紧,仿佛攥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求你!”她眼中含泪:“这是我唯一的机会,这是我费尽千辛万苦求来的,我只有这一次机会!求你帮我!”
“人鬼殊途,前世情分已了,又何必执着呢?”
她惨然一笑:“不执着是因为你不曾痛过。如果你日日夜夜都梦到他的身影,鼻尖永远萦绕着他的气息,指尖从不曾褪去他的温度,你还会跟我说,何必执着吗?”
我摇头一笑:“你真是……谁跟你说我不曾痛过。罢了,你既然千辛万苦地来到这里,便说说你的故事吧,若是能打动我,我或许可以帮你。”
我坐下来给她沏了一杯茶,她坐在我对面,热气升腾间,她恍惚的声音徐徐飘来:“说起来,我和他已经认识十八年了呢……”
二、
十八年前,越夜国的长公主悦华才十岁。
那一年,越夜国战胜了邻国兆燃国,结束了长达十年的战争。
因挑起战争而又战败,兆燃国割三十城,纳千金乞降,并以皇三子为质,随同降物一起送入越夜国。
命运的转轴从此开始运转。
自从兆燃国的皇三子入宫,悦华就从未见过他,只知道他住在最西边最偏僻的宫殿,听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哥说,兆燃国的人个个面目凶恶,丑陋不堪,因此也不感兴趣。
可有一天,小悦华刚捕得的金丝雀扑着流血的翅膀飞进了西边的宫殿。悦华跟着金丝雀跑到一处回廊,双手一扑,终于成功地将金丝雀抓到手中,可一抬头,却只见廊下处处白纱,随风飘荡,几乎蒙了她的眼。
她站起来揉了揉眼睛,在白纱隐约间,一个少年一身白衣,戴着面纱,侧卧在长椅上,看起来睡得正熟。
悦华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跟前,伸手轻轻揭开少年的面纱,一张精致而又五官深邃的异国脸庞就这样出现在她的面前。
少年猛地惊醒,捂着面纱翻身坐起,厉声喝道:“什么人?”
悦华却并不害怕,朗声道:“我乃越夜国长公主悦华,汝是何人?”
“皇子殷炘。”
这便是初相识了。
那只受伤的金丝雀,被悦华当成见面礼送给了殷炘,却又被殷炘一扬手送进了天空。
悦华生气地质问他,他却只是淡淡地说:“你说你喜欢它,但你却要囚禁它,就像你们囚禁我一样把它囚禁起来,让它从此再也不能飞向属于它的天空,这就是你所谓的喜欢吗?”
殷炘无限憧憬地望着金丝雀飞走的方向,声音有些缥缈,似是已经看到了遥远的地方:“只要能出这个院子,哪怕只是一步也好啊!”
数日后,宫里传出陛下要为长公主选伴读的消息,众位大臣纷纷将各家公子送入宫中参与选拔,就在选拔举办得如火如荼时,长公主却对陛下说,她要那西边宫殿里的兆燃国三皇子作伴读。陛下问其缘由,她只道:“殷炘生得好看,我喜欢他。”
这样荒谬的理由,陛下自然是不允的,可陛下身边新登科的年轻国师却对陛下耳语了一番,陛下神色凝重,沉吟半响,到底是点了头。
不过陛下到底是放心不下,于是安排了侯爷谢池之子,悦华的表哥谢临安同为伴读。
这谢侯爷是抗击兆燃军的大将,在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他儿子谢临安自小随他父亲长大,小小年纪也是疾恶如仇,勇猛刚正。
谢临安第一次见殷炘时,满眼都是鄙夷和痛恨。殷炘一身白衣,白纱覆面,端的是柔柔弱弱的样子,可在谢临安眼中,这不过是故作姿态,是为了博取同情。
悦华高兴地拉住殷炘的衣袖,将他介绍给谢临安,谢临安却嗤笑一声,勾唇一笑,缓缓道:“兆燃狗,真是不知羞耻,还有脸站在人前,丝毫不觉有国败之耻吗?”
悦华高声道:“表哥,我已与你说过,此事休要再提!”
这时一只手将她往后拉,殷炘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国败人耻,我为质子,送入他国,的确是没脸见人,故而殷炘只能以纱覆面了。”
谢临安被他哽了一下,一腔怒火发不出来,半晌只能不满地哼了一句:“你倒知羞。”
“小侯爷,”殷炘目光恳切:“殷炘知道,兆燃国残暴不仁,屡生祸端,致使两国有十年之乱,生民涂炭。但越夜国已以正制恶,还以民生……”他突然偏了偏脸,艰难道:“还请小侯爷看在我不曾为恶,又迫而为人质的分上,放,放过我吧。”
“哈哈哈哈!”谢临安大笑:“好个皇三子!好个兆燃国!不过都是些宵小之辈!不怪乎会一败涂地!”他敛了笑,满眼不屑:“悦华,你看见了吧,他为了自己活命,连自己的国家都可以鄙弃。你还说你喜欢他,你便是喜欢这样厌弃家国,卑躬屈膝的怯懦之徒吗?”
悦华尚小,不知如何作答,被谢临安这样咄咄逼问,红了眼眶,扑到殷炘身上,哇哇大哭。
殷炘抱起她,转向后殿走去,临了轻声道:“殷炘所言,一为大义言,大义面前无家国;二为自身言,伏低做小只为活。小侯爷,你不曾身坠尘埃,怎知璞玉难全。”
三、
伴读的日子到底是磕磕绊绊地开始了。自从听了那一天殷炘的最后一番话,谢临安虽打心眼里瞧不起殷炘,却也不曾再过分刁难,甚至在殷炘练骑射掉落马下摔得灰头土脸时,还会一边大肆嘲讽一边却伸出手去。
而殷炘虽武力不行,诗书上却极通,常常在闲时午后,将悦华抱在膝上,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写字。悦华虽是个女孩子,却从小就喜武厌文,平日里只喜好舞枪弄棒,却因殷炘喜欢上了诗书。午后细碎的阳光洒在桌案上,端的是柔光倾世,年华似锦。
三人其实都是半大的孩子,谁和谁都没什么深仇大恨,所谓的家国大义,不过是儿时意气,相处久了,倒多了几分情义。
谢临安也曾带着二人悄悄翻出宫墙,到灯火辉煌的帝都走街串巷。悦华一副男童打扮,跟着两个十五六岁的哥哥听折子戏,逛柳花巷,舔一口小酒,嚼两颗豆花,听她谢哥哥说窈窕的娇娘好看,又闻她殷哥哥道貌美的女子如花。
如此,数年光阴恍若一瞬,谢临安年已十九,殷炘也已长身玉立,悦华更是玲珑似水,豆蔻年华。三人感情甚笃,形影不离。
在一个晴朗的黄昏,谢临安又带着殷炘和悦华翻墙而过,大摇大摆地走在热闹的街头,殷炘捻着一根簪子在悦华发间比划,悦华笑得灿若桃花。
这时,悦华斜后方蹿出一道人影,手中尖利的匕首反射着寒光。
“小心!”谢临安将悦华往身后一拽,用手隔挡住刺来的匕首,将匕首反向一拉,直直刺入刺客的胸膛。却忽觉身后一凉,知是有人偷袭,待要转身,已是来不及,正想着吾命休矣,却只听得细小的“噗”的一声,是尖细物刺入皮肤的声音,回头一看,殷炘手中的簪子正刺入刺客的脖颈,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染红了他洁白的面纱。
谢临安忙重重一踹,将刺客踹倒在地,却见殷炘摇晃了几下,软在地上。
“你还好吧?”谢临安扶着他。
殷炘苍白着脸笑道:“无妨,只是未曾伤人,有些惊着了。”
“真是没用,这都能被吓着。”谢临安嘴里嫌弃着,却在他面前蹲下:“来吧,我背你。我们先走,这些人,自有人会处理的。”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
“少废话,快上来!”
悦华吓得小脸煞白,却还是小声地说道:“殷哥哥,没事的,我表哥背人可稳了,不会摔的。”
殷炘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好,小悦华别害怕,哥哥们会保护你的。”
“嗯!悦华不怕!”
“走喽,我们回家喽!”
四、
回到宫中,公主三人遇刺之事已经传遍,刺客身份也很快明确,胳膊上绣有金色火焰,是兆燃国的人。一时间朝野动荡,人心惶惶。
羲和殿。
“是不是又要打仗了?”悦华小心翼翼地问。不怪她要打破沉默,她对面的两个哥哥已经相对枯坐一个时辰了。
殷炘回过神来,扯出僵硬的笑,伸手将悦华揽到身边,轻拍她的肩膀道:“不会,还没有,悦华不用担心,只是几个刺客而已,翻不起大风浪。”
“啪!”灯盏落地而碎。谢临安猛地站起身,面带怒容,大吼道:“什么不会?什么还没有?几个刺客而已?没有皇族的命令,几个小小的刺客就敢刺杀公主?这些年兆燃狗贼心不死,扩兵屯粮,狼子野心,路人皆知!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那我又能怎样呢?”殷炘的面目掩映在昏黄的烛光中,白色的面纱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声音冷冷的,在空旷的宫殿里显得有些尖锐:“不自欺欺人,我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不断地告诉自己,我的父皇根本不在意我的生死,哪怕知道一旦发起战争,我便会被杀了祭旗,他也毫不在乎,难道要我不断告诉自己我不过是一枚弃子,一步死棋,然后趁早自我了断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罢了,我累了。”
“好,你去休息吧。等一下!”谢临安叫住殷炘,犹豫了很久才道:“殷炘,你,你其实很勇敢,谢谢你今天救我。还有,我其实很早就想跟你说,不要再戴面纱了,兆燃国是兆燃国,你是你,你不用因它而蒙羞,你不用羞于面对任何人,面纱,其实可以摘下了。”
殷炘愣了一下,却笑着摇了摇头:“不必,我习惯了。”
饶是悦华再如何祈祷,战争还是爆发了。三月后,兆燃国率大军攻打越夜国西北疆域,谢侯爷谢池奉命迎敌。
陛下仁慈,念着质子与公主一起长大的情谊,没有将殷炘杀了祭旗,只是将他囚禁在西边宫殿,不许出入。
谢临安随父出征,只剩悦华孤零零一人。她便拿了诗书课业,挤在殷炘宫殿的门缝前,两个人透过门缝窃窃私语。
“悦华,你说,我会死吗?”殷炘问。
“不会!”悦华斩钉截铁。
“那我还能看你一眼吗?”
“嗯……你趴门缝上,我退后,你仔细看看,能看到吗?”
“往左边一点,对,低一点,对,我看到了!悦华,你笑一笑,我好久没见你笑了。”
折腾了半天,两人都累了,背靠着门说着话。
“殷哥哥,我最近新学了一首词,可美了,我背给你听好不好?”
“好。”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秀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是不是很美?”
“嗯,很美。”
“殷哥哥,读这首诗,我就想起你小时候教我写字,我就好想依偎着你,让你握着我的手,一辈子不松开。殷哥哥,我从小就喜欢你,心悦你,现在我还是未变心意。你呢,你喜欢我吗?”
悦华的问话之后是久久的沉默,良久,才听见殷炘说:“悦华,现在说这些,太早了。等以后,以后殷哥哥再回答你,好不好?”话到尾声已有些哽咽。
悦华仰起头,把泪水逼回眼眶。她已经不是懵懂无知的孩子了,现在说这些不是太早,而是根本就没有必要说。若是战胜,她作为长公主,不可能嫁与一个败国弃子;若是战败,殷炘定会被当成泄愤的工具,五马分尸。他们之间注定不可能,可她的殷哥哥,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呵护她的小小奢望。
“好,我等。”她含泪道。
五、
不久,前线传来噩耗,兆燃军攻势迅猛,越夜军队不敌,连失两城,谢侯爷率领的一支部队在护送谢临安带领的主力部队出城后全军覆没,谢侯爷为国捐躯,血染疆场。
侯爷夫人闻此噩耗,自此缠绵病塌榻,一病不起。
陛下忙增派军队,并命谢临安为将军,继续督战,并调另一得力干将为副手,为谢临安助力。
悦华几乎不眠不休地守在殷炘宫殿门前,就怕群情激奋的众人要将殷炘拖去斩首。殷炘倒是平静得多,反倒安慰她道:“生死有命,我这条命,已经是多捡来了这么多年的岁月了,不必强求。”
悦华咬牙道:“我偏不信命!你没有罪,你不该死!”
“悦华,我是心悦你的。”
“真的?”
“真的。虽然你我都知道不可能了,但我如今命悬一线,总要叫你知道我的心意,才能走得安心。”
悦华把脸贴在朱漆木门上,泪水一滴滴掉下来:“我在这,你不会死。”
殷炘的手抚过门缝,声音温柔:“我信你。”
谢临安的确是个将才,又被父亲之死刺激到了,打起仗来生死不顾,骁勇异常,征战半年,收复了大部分失地,将兆燃军逼到了疆线以外。此时兆燃国中政治波动,老国主染病,太子殷盛掌权。这殷盛太子不似老国主野心勃勃,四处征战,反倒是谋求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他一掌权,立即向悦越夜国上书请和,希望各守国线,各安四方。越夜国早就承受不住连年征战,连忙答应下来。
谢临安凯旋回朝的那天,悦华一早就在宫门前等他。他穿一身黑色战袍,铁血银枪的模样,已经叫悦华认不出他。
“表哥……”悦华伸手抚上他脸上深深的伤疤。
“无妨。”谢临安揉了揉她的发顶。
“表哥,我们快去看殷炘吧,他可挂念你了。”悦华拽着他就要走,他却动也不动。
“表哥?”
“悦华,你,你和他,莫要走得太近了。”
“为什么?怎么?表哥也像那些人一样,以为他是兆燃狗吗?”
“不错。”谢临安直视她的眼睛,狠狠说:“他不是兆燃狗是什么?他爹把他放到这里,是让他来当人质的,可我们呢?把他当成什么了?我们居然把他当人来看!一个质子,在敌国享尽荣华富贵,临到开战了,还没人敢杀他,传出去了都被人笑话!我们这样护着他,有何面目面对那些死在沙场的将士?有何面目面对天下百姓?”
悦华不可置信地望着谢临安,大睁着眼睛,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她声音颤抖地问:“表哥,你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都不认识你了。”
谢临安闭了闭眼睛,缓缓道:“因为去了这一年,我才知道,战争原来如此残酷,仇恨原来这样难以磨灭,我们之间的血脉的不同,注定了我们是宿敌,是仇人,而不是朋友。兆燃狗,人人得而诛之!”
“呵,呵呵,哈哈哈!”悦华大笑起来:“就是因为你们一直这样想,所以才一直有战争。仇恨不灭,战争不休。我不明白,”她的眼神锐利如刀:“明明这世间每个人都那么难,却还要相互为难,那结果只会让每个人都活不下去而已。表哥,你迁怒他,你不会快乐,你只会失去一个朋友而已。”
她上前两步,抚平谢临安的衣襟,低声道:“谢将军,恭喜,凯旋而归。”
六、
听闻兆燃国太子要亲自到帝都议和,殷炘喜不自胜。他靠在门上,一遍又一遍地向悦华说起他和太子的往事,悦华从未见他如此开心,便也笑着一遍遍地听下去。
“我兄长待我比旁人都好,他自小教我诗书礼仪,琴棋书画,他极疼我,可若我不用心学习,他也会拿镇纸打我手心,我若敢躲避,便打得更狠。”
“我冬夜里手脚冰凉,兄长便用身体给我取暖,双腿夹住我的脚,那种温暖,一生也不能忘。”
“我打小就体弱,每天都要喝苦得要命的汤药,这时候,兄长就捏住我的鼻子,我就把汤药一口灌下去,嘴里的苦味还没散开,兄长手里的蜜饯已经塞到了我嘴里。那样的药,我愿意再喝一辈子。”
“我兄长……”
悦华的泪早已流了满脸,只是还在故作欢笑。
原来,原来你也曾经被人捧在手心,被人温柔以待,被人视若瑰宝。原来你心中还有那么多那么多零星的温暖,只是知道此生已再无机会,便将它们深深掩埋。
殷盛太子面见陛下的那日,百官齐聚,太子一身蓝衣,手持节杖,翩然而至,可谢临安却迟迟未到。
直至宴席开始,谢临安才身穿白衣,腰束麻带,缓缓来迟。
“陛下!”他的膝盖重重砸向地面,撑地的双手青筋暴起,声音哽咽难言:“臣的母亲,灵阳公主病逝了!”
高台上端坐着的陛下阖上了眼睛,眼角有泪花闪现。灵阳公主是陛下最疼爱的小妹,如今红颜凋零,怎能不叫陛下的心碎?
“陛下节哀,谢将军节哀。”殷盛起身拱手道:“公主若在天有灵,也望着陛下和将军不要过度伤悲才对。”
谢临安站起身,走到殷盛面前,目光如炬,仿佛要将他戳出一个洞来,狠狠道:“兆燃狗!你们杀我父亲!害我母亲!如今却来这里惺惺作态,真让人恶心!”
“临安,不可无理!”陛下斥道。
“哼!”谢临安甩袖而去。
另一边,悦华正用颤抖不止的手努力地把钥匙送进锁孔,颤抖着声线说:“你别怕,钥匙是我偷来的,有什么事我来承担。我知道你不会跑的,你只是想见你哥哥一面,我知道你特别想见他一面。”
“咔嚓”一声,锁开了。殷炘顾不上跟悦华说一声谢谢,不顾一切地朝前殿跑去。
前殿上,歌舞早已停了下来,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站着,大气也不敢喘。前线探子刚刚来报,兆燃国军队突然再次袭击越夜国北部,越夜军以为正在和谈,毫无准备,被打得猝不及防,死伤惨重,北方大片疆土再次沦为失地。
“哗啦!”桌子被掀翻。陛下脸色铁青,指着殷盛喝道:“好个诡计多端的兆燃国!让我们放松警惕又攻我们出其不意!”突然他平静下来,冷冷笑道:“什么太子,不过也是个弃子而已。你在我们的国界上,他们就敢派兵突袭,完全置你的安危于不顾。正好,此次出征,我们也少了个祭旗的,就拿你的血为我国将士践行吧!”
殷盛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握拳,血从他的指缝间一滴滴流出来。他仰头大笑:“哈哈!父皇!我们这些儿子在你心中,不过是你征战的傀儡,你又什么时候在乎过我们的死活?”他又低头望向陛下,高声道:“殷盛死不足惜,但求陛下能早日平乱止战,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押到前线去,当着我国大军的面斩首!”
七、
当殷炘穿越整个宫城,一步一步艰难地爬过一百六十八个台阶,登上凌风阁的高台的时候,宴席早已经散了,只有谢临安在等着他。
“临安?”他四下张望着,急着说:“我兄长……兆燃国太子呢?”
“你可真有本事,”谢临安笑着说:“刚才听人来报,说你跑了,我还不信,没想到你真把悦华迷得七荤八素,什么都肯为你做。”
“临安,我兄……”
“死了!”谢临安狠狠地打断他。
殷炘愣住了,过了一会才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么?”
“我说他死了!”谢临安哈哈大笑,状似癫狂:“他一面来和谈,兆燃狗一面发动攻击,突袭我国北线,致使我军伤亡惨重。现在他已经被押往前线,要被五马分尸,血祭军旗了!”
“不!”殷炘惨叫一声,向前扑去,却被谢临安当胸一脚,踹倒在地,翻滚几下,滚到楼梯边缘。
“下去吧,兆燃狗!”谢临安大吼一声,狠狠一脚。殷炘沿着凌风阁的一百六十八级阶梯迅速滚落,他用手护住脸面,可手臂,肩头,背部,膝盖,无一处不能感受到这一百六十八级阶梯的碾压,他张大着嘴,却叫不出来,直到跌落最后一级台阶,才从心肺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
他没有在地上躺多久,而是艰难地爬起来接着往上爬,大声哭喊着:“我兄长不是这样的人!是有人想要害他!求求你们,放过我兄长吧!我愿意被五马分尸,我愿意去祭旗,求求你们,放过我兄长吧!”
谢临安从台阶上冲下来,又是一脚把他踹下阶梯:“你以为你不用死吗?你迟早也得死!越夜国那么多百姓和将士的生命,总要用你们的鲜血来祭奠!你们谁也跑不了!”
殷炘倒在地上已经起不来了,他爬到台阶前,用手抠着台阶,一点一点往上蹭,却被拾阶而下的谢临安踩住了右手。
“啊!”他哭喊了一声,却没有把手抽出来,而是仰头求着谢临安:“让我再见兄长一面好不好?让我再见他一面好不好?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让我再见兄长一面吧!”
“那你能让我再见我父母一面吗?”
“错的人不是我们!”
“难道我们就有错了吗?我们就是罪有应得吗?”
殷炘的面纱早已不知所踪,俊美的脸上满是划痕,一身白衣满是尘土,血迹斑斑,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身上三个鞋印昭示着他的痛楚。他仰望着谢临安,满眼绝望。
“你在干什么?”是悦华。
谢临安抬起脚,放开了殷炘。殷炘什么都顾不上了,在悦华的搀扶下不知摔了多少次,才再一次艰难地爬上了凌风阁。
他面对着兄长离去的方向,双膝跪地,哭号出声:“兄长,殷炘不要一个人!兄长不要抛下殷炘!殷炘就算与兄长死在一起,也好啊!”
八、
那天以后,悦华在玄武殿外跪了两天,把陛下的心都跪软了,终于答应不再关着殷炘。可殷炘已经只剩了一副躯壳,眼睛都没了聚焦,空洞洞的,什么也映不出来。
悦华想尽了法子也没能逗他开心,听说梳头能缓解不安情绪,便让他坐在软榻上,一遍遍地给他梳头。
殷炘原本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可这些日子下来,头发已经发干了,梳起来便大把地掉。悦华便用养发的水细细地给他梳洗,精心照料着,多少有点起色。
有一天殷炘清醒了些,轻声问悦华:“你不恨我吗?”
悦华摸摸他的头发,笑一笑:“我恨兆燃国,可这与你无关,在我心里,你就是越夜国的人。我才不相信什么血脉,我只相信,若我对你好,你也会对我好的。”
“悦华,我不想死,我不是怕死,只是我不想死在这里。”
“放心,有我在,你不会死。”
不久,兆燃国皇帝病逝,皇四子登基,新皇帝依旧凶狠铁血,战争不息反盛。
越夜军队死伤惨重,人人皆恨兆燃狗,一旦遇见,轻则斩杀,重则分尸。而朝野间物议沸腾,话锋所指,便是殷炘,必要将其杀之而后快。
悦华哭求了三天三夜方知天下人心不可变,一咬牙,竟是扛起银枪,拉着殷炘连夜奔逃。
两人共骑一匹骏马在夜色中疾驰。
“悦华,你这是何必呢?那是你的国你的家啊!”
“我说过,有我在,你就不会死。我没有背叛我的家国,我只是爱上了一个人,而这个人是无辜的,他不该死!”
殷炘从背后抱着悦华,把脸贴在她的背上,月黑风高,马蹄溅起泥土,草木的清新芳香萦绕在鼻尖。明明是在逃亡,殷炘心中却徒然生出一种欢喜,好像亡命天涯,也终得一人相伴。
他们非常小心,打扮得灰头土脸,过一个客栈换一身衣服。殷炘的异国容貌太过注目,悦华就将他打扮成常年受海风吹袭的渔翁,把脸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第五天他们到了渡口,过了渡口就是兆燃国的水域了。
就在船只撑到水域最中央时,从芦苇处划出一艘船,船上的人拉满了弓,大喝道:“停船!刀剑无眼!”
船上赫然是谢临安和他的将士。
“悦华,你太胡闹了!”谢临安眼睛里仿佛燃烧着一团火。
悦华将殷炘挡在身后,高声道:“表哥!放他走!我跟你们回去!”
谢临安嗤笑一声:“放他走?做梦!你们今天谁都别想走!”
悦华看向身后漫天的芦苇荡,缓了语气道:“好,你们别动手,我们跟你走。”
“这就对了。还不过来!”
悦华的船慢慢向谢临安靠近,她小声地对殷炘说:“我拦住他们,你现在跳进水里,借着芦苇荡掩护脱身,机会只有一次,不要回头,去!”
“扑通!”殷炘一头扎入水中。
谢临安有一瞬间的愣神,反应过来后立马招呼手下将士下水,却不想悦华一步跨上他们的船,银枪一扫,将他们打退三步,阻了将士下水的路。
“悦华!”谢临安瞠目欲裂,一手狠狠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摔倒在船上,欲纵身下水,去抓殷炘。
悦华死死抱住他的大腿,哭喊道:“谢临安!他救过你我,你就不能放他一条生路吗?!这世间的事,不是非黑即白的,善恶也并非那么分明,他是兆燃国的人,可他不该死!”
被悦华这一阻拦,殷炘早已隐没在芦苇深处,谢临安恨得咬牙,一脚踢开悦华:“你这是叛国!”
悦华撑起身子,一字一句地说:“我认罪!”
九、
公主回帝都后就一直被关在宫殿里不得出入,谢临安也曾来看过她,问她可否后悔。她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中头发枯黄的自己,淡淡微笑道:“我不悔。”
“你可还记得,从前,这窗外桂树开了的时候,我便指使你们二人去摇桂树,捡桂花,然后给你们做桂花糕。那时候可真好,我们还没那么多爱与恨,都是那样干干净净地活着。”
谢临安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的桂树,突然站起身:“我走了。”
悦华没有回头:“今年的桂花,开得太迟了。”
冬燕南飞,春去秋来,一晃三年过去了。
越灵十三年冬天,陛下唯一的儿子景峰小太子夭折了。那天天降大雪,掩盖住了茫茫的帝都。
陛下这些年的身体本就一年不如一年,小太子这一走,更是给了陛下致命一击,自此缠绵病榻,国事再难料理。
悦华作为长公主,以下只有两个幼妹,在这种情况下,自然应该挺身而出。况且私放殷炘的错,禁闭三年怎么也可以抵消了,于是悦华重见天日,从此操劳国事,宵衣旰食。
这三年间,战乱未止,国家内耗严重,几近力竭,兆燃国却欲做最后一搏,大肆屯兵,有决一死战之势。悦华亦采纳各方意见,决意与兆燃军队殊死一搏。
是夜,雪花像鹅毛般飘落,悦华站在高台上俯视十万精兵,扬手举枪,高喝道:“为我家国!为我百姓!必胜!”
“必胜!必胜!必胜!”喊声震天动地。
“出……”征字尚未出口,听得远方人叫马嘶,有人一路冲上来,扑跪在地上,喜极而泣道:“长公主,长公主!他们撤兵了!兆燃狗撤兵了!”
悦华从高台上一跃而下,拎起士兵的衣襟,震惊道:“为何?”
“兆燃国皇帝被刺,新国主登基,下令退兵,愿与我国永结秦晋之好!”
“新国主何人?”
“正是殷炘!”
悦华松开士兵的衣领,后退几步,仰头笑道:“殷炘,殷炘,我竟是没错看了你!”说着冲目瞪口呆的将士们大喊:“愣着干什么?收兵!大庆!我越夜国,总算可以享得几十年的太平岁月了!”
十、
“这不是很好吗?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听到这里,我摇晃了一下茶杯,才发现茶都已经凉了。“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放他归去,换得两国安宁,还有哪处不好呢?”
“呵,”她苦笑一下:“若人生真有这般美满,阁下这家店,恐怕也开不下去了吧。这天意,总是要弄人的呀。你听我慢慢说罢。”
“那一年我已下令收兵,命在北方驻扎的谢临安带兵回京,可谁想到那天晚上,就在回程的路上,谢临安撞见两国边界处兆燃国百姓借着在那里驻扎的军队的威势欺压越夜国百姓,让他们跪下舔脚,还辱骂他们是走狗畜生,谢临安一气之下,竟是带人屠了整个村庄。”
“看久了鲜血的人血已经冷了,人杀多了也就不把人当人了,打战了这么多年,他已经有心魔了。我不怪他变成这个样子,我只怪战争把他变成了杀戮的机器。”
“可是这是在两国和谈时期啊!兆燃国的百姓怎么能够容忍?如果不处死谢临安,合约就会破碎。”
“那你……”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对,我去找他了。”
悦华是在前线的一个帐篷里见到殷炘的。
虽然她已乔装改扮,但殷炘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两人紧紧相拥,久久无言。
三年光阴很长,殷炘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柔柔弱弱的少年郎;三年光阴又很短,殷炘还是当初脸笼白纱的模样。
“殷炘,谢临安他……”悦华知道,她没有时间了。
“他必须死。”
“不!”悦华攀上殷炘的肩膀:“殷炘,不要这样,给他一条生路,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不要杀他!”
“悦华,不要为难我。”殷炘扯开她的手,烦躁地闭上了眼睛:“你自己难道不清楚他必须死吗?他不死,拿什么来安抚兆燃国民的心?他杀的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他已经疯魔了!”
“可这不是他的错啊!要不是战争,他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是他的错?你记得他是怎么对我的吗?”殷炘突然笑了,却笑得满是心酸:“你还记得他把我从凌风台上踹下去吗?一百六十八级台阶啊,我滚下来不止一次,当他踩着我的手不让我见兄长最后一面时,这也不是他的错吗?这也不能怪他吗!?”
殷炘红着眼,眼角眉梢都透露着怒色:“我在世上最重要的亲人,我都没能最后见他一面,这种感觉你能明白吗?谢临安,我早就对他恨之入骨。况且,我也不是在报私怨,我问心无愧,是他该死!”
悦华失声痛哭:“可我救了你呀!你就看在我的份上,饶了他吧!”
殷炘突然感到一阵无力:“他对你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是!他很重要!”悦华哭得像个孩子:“我在襁褓的时候,是他把我捂在胸口;我牙牙学语的时候,第一个会喊的就是哥哥;是他带我走出了第一步,是他陪我走了这么久!”
“那我呢?”殷炘流泪了:“我在你心里又是什么位置?你明知道我如果放了他,我将自此再难服众,我本就根基不稳,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把他放了,就是毁了我所有的努力,也毁了我们两人天下太平的梦想!”
“报!”
“何事?”
“谢临安死了!”
“啊!”悦华闻言惊叫一声,继而咬牙切齿道:“是你杀了他!他当初不曾杀了你,你现在却杀了他!你说他狠?你比他狠百倍!”
她深吸了口气,踉跄着出了营帐:“殷炘,我们此生,非死不见。”
和约签定,天下无事。
一年后,悦华登基为女帝,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
都说女帝悦华最爱西边的宫殿,连寝殿都搬到那边去,也不许人去整修,门都掉漆了,还舍不得换掉。
每当悦华走到宫墙西边的时候,总会停下来看看,看那里的一个小土堆,已经长满了花草。这时她总会笑一笑,仿佛看到谢临安踩在土堆上弯着腰,扒着墙,把殷炘和她送出墙去,然后那两人拉着她的手,晃晃悠悠地就走远了。
没想到这条路上,最终只剩她一个人了。
那年秋猎,悦华突发兴致把猎场改在西北草地,她和几个随从追着一只鹿,撞进了一户人家。
门开时,却是故人模样。
“临安?”
“陛下。”
十一、
“所以,他没死?”
“嗯。”女子眼睛盯着蜡烛,咬了咬嘴唇:“殷炘根本就没杀他,杀的只是一个与他相像的罪犯。他让他隐姓埋名在这西北疆域中生活,切不可张扬。”
“那他为什么要骗你?”
她看向我,眼中有了泪花:“因为他死了。”
“什么?死了?一个皇帝,也是这样说没就没的吗?”
“他戴着面纱。”
“面纱?”
她的十指紧紧相扣,几乎要在手上划出血痕,声音晦涩难言:“他一直都戴着面纱,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就算回到兆燃国也一样,谁都不认识他。他身子本来就弱,这么多年在越夜国也没有保养过,回到兆燃国三年更是殚精竭虑,早就撑不住了。他暗地里选好了一名与他身量相似,心怀太平的宗室子弟,让他假扮成他,以免再次继位引起动荡。他在越夜国多年,兆燃国没有多少人认识他,所以他才想出这样的办法来瞒天过海。”
“可他连我也不告诉。”女子哀哀低泣:“他还那样骗我,让我苦苦怨恨了他那么久,以为谁都不在了,曲终人散却发现,只有他走了。”
“所以你现在来找他?”
“是!我寻遍天下千万种法子,才求得今天寻他一次的机会。我想告诉他,我还是心悦他,我与他这辈子没有定下永生永世的约定,就想从现在定下,免得等我走到奈何桥旁,却没了手中牵着的红线。我想让他等我,下辈子我还愿意跟他在一起,做一对平凡夫妻。”
“现在想你最想对我说的话,最想给我看的画面。”我的手覆上她的额头,纷繁的记忆涌入我的脑海。
晦暗的阳光下,一个面带白纱的少年转过头来,轻轻地说:“知道我为什么要带着白纱吗?因为越夜国的空气令我难以呼吸,它潮湿而凝重,让人喘不过气来。这么多年我从来都没有适应越夜国的生活,当年陛下同意我做你的伴读是为了安抚我,可同时安排谢临安在身边本意是为了提点我,他知道谢临安恨兆燃狗,所以让他来提点我别忘了身份。但没关系,我们已经成了朋友。”少年笑了起来。
那么高的台阶,少年就这样从上面滚了下来,那么狼狈,那么不堪。右手被人踩在脚下,苦苦哀求的声音,一遍遍回响。
芦苇荡中,少年拼命地往前游,不断地呛水,却不敢把头伸出水面。
去兆燃!去兆燃!!去兆燃!!!
去见你的母亲!去夺取皇位!!去平息战火!!!
去把你的生命赢回来!去把你的尊严赢回来!!去把你的自由赢回来!!!
有一滴泪从我的眼角慢慢滑下。我不知道这是殷炘对悦华的述说还是悦华的想象,但我知道,事实只会比现状更加惨烈。
三个年少无知的孩子,道不出错对,说不清是非,谁又比谁更可悲。
在纷繁的记忆涌动中,来世的追寻又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