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祖母

二零零八年的夏天,灰色一直统治着我的世界。

高考以一种强硬的手段把我的梦想冷却,揉碎,然后折价卖给了现实。

三年前,当我背上行囊,准备去远方求学时,奶奶曾摸着我的头说:“小飞子,好好上,奶奶等着你考大学!”

可惜,奶奶这次没能等到她期盼已久的结果。因此,我没有告诉她我在高考中的惨败,便匆匆逃到了哥哥那里。白天在北京城里漫无目的地闲逛,晚上回来胡乱写些东西,挨到深夜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七天后的早晨,我刚从夜里的噩梦中惊醒,却走进了另一场噩梦。

母亲突然打来电话,说奶奶病重,让我马上回去。寥寥数语,却让我和哥哥面面相觑,一时无言。因为我们知道,以母亲的谨慎,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会惊动远方的亲人。作为儿媳同时是母亲的她说不定在向我们转述时已小心翼翼地把“病危”改成了“病重”。可是,我临走时还安然无恙的奶奶竟在数天之内病入膏肓了吗?

回家的路上,我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近乡情更怯”是怎样一种心境。同时,我也是第一次试着触摸“死亡”这个冰冷而可怕的词语。以前总以为“死亡”是个很模糊很抽象的概念,至少不在我的感知范围,可当它突然横亘在我的眼前,让我不得不去思考时,我才发现,接下来的一切竟都变得异常残酷。当奶奶在假设中从这个世界消失,以此为前提的每个生活场景都着实让我无法适从。所以这种假设没进行多久,我就让它匆忙结束了,然后吁一口气,心有余悸地回到现实中来。我终于知道“死亡”是个多么尖锐的问题,尖锐到让人不敢逼视。

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短暂的思考中,奶奶说的那句“等着你考大学”始终在我耳畔回想,当我把“死亡”与“等”重叠的刹那,不禁惊悚了。我恍然明白,当“等”字从一个年逾九旬的老人口中说出,那无异于是拿生命做筹码来换一张通往明天的车票。可惜,那时的我没有细细掂量“等”字的分量,当它抖落尘封的旧事再次出现时已带了时间的棱角,把我的心重重击痛了。

哥哥和我的童年是在奶奶的爱护下度过的。哥哥上小学时跟奶奶住在一起,那时候奶奶身体还好,每次做了好吃的就会把哥哥和我叫来一起分享。逢年过节,有人拿来孝敬奶奶的礼品她从来舍不得吃完,总会给哥哥和我留一份。她说:“有奶奶吃的就有你们吃的,我自己吃的时候老觉得有你们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似的,心里不是滋味啊”。

每当哥哥和我闯了祸,比如用弹弓打了别人家的鸽子、偷西瓜时糟蹋了别人家的瓜田,一旦事情败露就提前跑到奶奶那里,父亲或母亲追过来一看奶奶拄着拐杖挡在我们面前,只好手下留情,我们就能顺利地逃过一劫。

奶奶身体很胖,随着年事增高,腿脚越来越不灵活,视力也每况愈下。三伯、四伯和父亲就开始轮流照顾奶奶。奶奶平日里只能在屋里活动,所以她很希望有人来到跟前对她讲讲村里最近发生的事。可是奶奶听力又很差,常常把“小妹”听成“学费”,把“六婶”听成“流水”,然后聊起“学费”与“流水”的话题,我们哈哈大笑之后只好按奶奶的思路聊下去,到最后往往是奶奶滔滔不绝地讲,我们饶有兴致地听。

后来哥哥外出求学,嘱咐我多去奶奶那看看。那时候我上小学,放学之后就去奶奶那转转。三伯爱喝酒,每次三伯喝完,将近失明的奶奶就摸索着把酒瓶藏起来,等我来了就欣喜地把酒瓶给我——酒瓶可以拿到奶奶家后面的冷饮店换一根冰棒。

再后来我也离开奶奶外出求学,半个月回家一次 。有次遇到特殊情况没有回来,父亲来学校时就会告诉我“你奶奶又在家里念叨你了,下次回家先去奶奶家看看”。回家后我去了奶奶那里,奶奶兴奋地拉着我的手说:“可把你等来了,奶奶这有好吃的!”说着从床头的被子底下摸出一个糕点盒,打开层层包裹拿出几个蛋糕递给我。我拿在手里一看,蛋糕已经被捂得发霉了。奶奶说:“你哥哥在外地上大学,赶不上了,过年才回来呢,快尝尝,好吃吗?”我大声地在她耳边说:“好吃!好吃!”,顺便看了一眼放在远处的蛋糕,花花绿绿的霉菌此刻显得煞是好看。

奶奶身患多种疾病,好在胃口不错,在家人的精心照顾下成为全村的寿星,提起孝敬老人来,乡亲们都会对我们这个家族竖起大拇指。

母亲是信佛的,在我们那里烧香拜佛被称为“行好”。好几次有人拉着母亲去五台山拜佛,说那里的菩萨可灵验了,母亲都拒绝了。她说:“行好在哪里都能行,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把家里的老人伺候好了比拜哪的菩萨都灵!”。屋里,身体肥硕的奶奶正坐在的炕上,神态安详,如一尊佛。

奶奶告诉哥哥和我:“你们看见你们爸妈是怎么对我的,你们长大了也要这样孝顺他们,听见了吗?”

我们郑重地地点点头。

我回到家时才知道,叔叔一家已经在我之前从北京赶了回来。这让我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而且从父亲凝重的脸色中,我似乎读出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难道奶奶真的病重至此吗?我还没来得及询问,母亲就把我悄悄拉到一旁,轻声说道:“还不快去看看你奶奶,都四五天没吃东西了!”

我走进奶奶的房间,叔叔和四伯红着眼睛坐在床头,奶奶静静地躺在床上,白发散乱,双颊凹陷,脸色失去了往日的红润,变得如纸般苍白。我轻轻地握住奶奶的手,在她耳边喊道:“奶奶,我是飞,我回来了!”尽管奶奶依旧双目紧闭,没能给我响亮的回答,但我确信她听到了,因为每次呼唤过后奶奶的嘴唇都在轻微的翕动。只是,我多么希望您在听到我的呼唤后能再次坐起,对我讲讲近些天发生的事,讲讲四伯从城里回来又赛给您多少好东西,讲讲三伯又做了哪些惹您生气的事,讲讲父亲怎样不听您的话而得了感冒……只要您再次坐起,我保证会耐心地听您讲完,再也不去惦记即将开始的电视剧,再也不去理会朋友们频频的催促。只要您愿意,我会像小时候那样偷偷地从邻家摘来刚熟的葡萄与您分享;只要您愿意,我会再去抱来那只温顺的白猫,让她在家中无人时与您作伴;只要您愿意,我会再次取出您珍藏的木梳,为您梳理美丽的白发……可是,您依然静静地躺着,把我这些简单的愿望变成了奢求。

前来诊断的医生眉头越皱越紧,两天后,无奈地留下一句“准备后事吧”,终止了不见起效的治疗。

整个家族震惊了。

分散在各地的亲人陆续赶回这个静默的小院。他们的焦灼忧虑对奶奶的病情无济于事,但是他们都把此行看作必不可少的生命仪式。当听到奶奶病重的消息时,每个人都立刻放下手中哪怕再重要的事情,踏上回家的路。没有犹豫,没有拖延,本能而自然。每个人只想在不多的时间里在完成一次生命之河的回游,向在风雨中支撑了这个家族半个世纪的老人献上最后的祝福,并从她只能微微翕动的唇齿间记下最后的叮嘱。

没想到,在悲痛中浓缩的亲情催化出的竟是奇迹。

终止治疗后的第三天,奶奶已经十二天粒米未进,而且,因为是重症糖尿病患者,连葡萄糖都无法使用。然而,奶奶的病情却奇迹般好转了,奶奶开始吃一些流食,并能清楚地讲话。

“奶奶认出我是谁了!”我对母亲说。

“妈今天吃了两个鸡蛋!”叔叔对父亲说。

“飞,快来看呀,你奶奶能自己扇扇子了!”父亲对我说。

我们兴奋地传递着收获的幸福。

所有人都以为奶奶脱离了生命危险,闯过了最惊险的一关。于是,聚到一起的亲人带着轻松的心情离开了。

奶奶靠着一种神奇的力量等到了亲人们的归来,拼尽所有力气从垂危中站起,给满堂儿孙留下了一个和蔼的微笑。她像平常面对离别那样,缓缓地说完“孩子们,放心地走吧,在外边好好干,我没事,身体好得很”,才在所有人转过身之后,默默地离去。

我是看着奶奶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是农历七月十四晚上十点零四分。这个冰凉的数字,如利刃般把一个厚重的生命切断在人世与幽冥之间。

那个晚上,月色很暗,夜风很凉。

其他人忙着布置灵堂,让我负责打电话通知远方的亲人。我的手指在键盘上缓慢而谨慎地敲动,希望能够让悲痛扩散得不是那么猛烈。深夜时分来自老家的电话本就够让对方胆战心惊了,我在说话之前,总要用停顿给对方和自己一点缓冲的空间。我一遍遍拨通电话,重复着不幸的消息,电话那端也在重复着同样的惊愕,“啊……怎么会……,我一定尽快赶回!”。

叔叔一家和哥哥当晚从北京动身,凌晨四点赶到家中。

叔叔走下车后,表情木然地走进院里,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踉踉跄跄地走向灵堂,看到奶奶的刹那,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妈!我回来的了!”,哭倒于地。每每回想起这一幕,都让我忍不住流下泪来。

第二天将近十点的时候,我们正在院中守灵,忽听得外面一阵躁动。只见须发花白的大伯在堂哥堂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进院来。父亲四兄弟先是一愣,紧接着赶忙迎了上去。大伯一声低沉地呜咽,引得满院的人哭成一片。

大伯身患重病,而且远在邢台,本来父亲与三伯已经嘱咐堂哥,奶奶去世的消息千万不要告诉他,只让堂哥堂姐回来。可大伯最终还是知道了,面对家人的苦苦劝阻,一向沉默寡言的大伯斩钉截铁地说了两个字:“回家!”。

同样坚持要来的还有二伯。二伯的身体更差,下半身瘫痪,卧病在床,他是被儿女们用轮椅推来的。尽管现在连日常都要靠别人照顾,但在这个时候,他作为父亲发出的一句号令,具有不可抗拒的威严。

十一点,奶奶在一片恸哭中被抬出这个她经营了一辈子的家,随着灵车消失在远方。

下午,奶奶的骨灰被安葬在村东的祖坟。

晚上,小院又恢复了平静。白天充斥在空气中的哭声与泪水,由衷地,矫揉的,真实纯净的,别有用心的,统统沉淀在阴暗的角落,在对比中凹陷着人性的美与丑。

昨天奶奶还躺在床上,短短的十几个小时过后,却沉睡于地下了,永远回不来了。我傻傻地想着,一个人爬到房顶,看着满天的星星,任泪水流在脸上,流在心里。我不要混迹于游街的人群,把夸张的哭声和掺假的泪水演给别人看。我只愿在深夜的星空下痛快地哭,哭给奶奶听。

奶奶就这样默无声息地走了,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充满温情的世界,离开了她挚爱的亲人。可我知道,有份沉沉的牵挂从未改变,依然在每个人的心头缠绕。

一个月后,有天父亲晚上回来,给我讲了件路上发生的事。

下班之后,父亲已是疲惫不堪。当他经过一个水果摊时,停下了脚步,因为父亲看到竹筐上摆着金灿灿的香蕉——奶奶最喜欢吃的水果。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售货员把香蕉装好递给父亲,这时父亲却茫然若失地呆立原地,没有回应售货员,而是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算了,老人家不定吃不吃呢”。然后在售货员怪诧的眼光中一脸黯然地走开了。

原来,在父亲的意识里,还以为奶奶仍然像从前那样坐在家中,念叨着迟归的儿子。他还是想着给奶奶带回几根香蕉,再听到一句“瞧你,又给我花钱!”。这种双方之间的惦记贯穿了父亲的一生,尽管奶奶已经不在了,可失衡的惦记仍在父亲心中不停的摆动,成为永远无法消解的习惯。

后来,三伯向我们讲,他在夜里半睡半醒之际,经常听到奶奶喊他的名字,让他在瞬间惊起,再也无法睡去。

次年正月初三,我们上坟回来,三伯、四伯、父亲和叔叔四兄弟坐在一起喝酒,提到奶奶的时候,我看到他们都在悄悄地抹去眼眶的泪水,华发苍颜的长辈竟像四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别人家的老人去世后,我也见过儿女们在出殡时呼天抢地,哭得死去活来,可事情一了很快不就笑出声来了吗?我还见过亲兄弟像踢皮球那样把老人推来搡去,最终兄弟反目成仇,老人抱病离世。我甚至见过有人把老人视作累赘,暗地里大骂“老不死”,真的死了还要一身轻松地扬眉吐气:“这下院子里可就宽敞了!”

喝完酒后我问父亲:“你们已经不需要父母的照顾了,奶奶的去世为什么还会令你们无法适应?”

父亲沉默了许久,对我说:“孩子,记住,一个人不管多大,没了父母,都是孤儿。”这句话,我会铭记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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