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输液中心总是人满为患,我早已经习惯了那里的熙熙攘攘。
又是一个大夜,我照例去巡视,一区人最多。
我刚踏进去,就听到拐角一个高分贝的声音:“等会儿等会儿,先不要拔,我的瓶子里还有不少,等下面那个小壶里都下来了再拔好不好?”护士很温柔,“好的,那你等会儿再叫我。”
旁边的人搭话了,“你的药都空了,赶紧取了,进空气了可不得了呀!”高分贝丝毫不在意:“没事儿我看着呢,这瓶药好贵的,一滴都是几块钱,生一次病我得加好久的班才能挣回来,可不能浪费了。”那声音虽然又尖又急,却也能听出来,都是实话,并没有丝毫调侃的意思。
我循声看过去,是一个瘦消的中年妇女,正对着隔壁的家属絮絮叨叨,她的头发灰灰的,随意地挽了一个发髻,穿着某个工厂的制服。
旁人好奇的问她,“你是哪里不舒服啊?”
她说“肺炎。”
“啊,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也得肺炎了?”
“哎,都怪我自己,淋了雨没当回事儿,觉得感冒能扛过去,咳嗽了也一拖再拖,结果高烧不退还满嘴血泡。医生让我住院,可我没时间也住不起,所以来门诊打针了……”
“那你打几天了?”
“之前打了三天,好转了一些就又续了三天,今天是第六天了。”
“六天一共多少钱?”
“算上检查费,花了快一千块了。”
“那你有保险没,能报销吗?”
“鬼的!我那个厂最近两年效益都不好,工资都断断续续的,哪还给我们买保险?”
……
输液室里的人似乎都听到了高分贝的话,安静了不少。我背对着她们,能清晰地听到茂菲氏管里的液体就像时间沙漏,一滴一滴随着时间,慢慢往前走,液平面缓缓下降。
“那现在靠什么生活呢?”旁人继续问。
“现在家里就我一个人挣钱,除了在厂里干活,下班了就去打零工。”
“你家里人呢?”
“我家里面婆婆老年痴呆,情况时好时坏要长期吃药,女儿在上中学,我男人早年间在村里给人家放树,被砸死了。”
“我下班之后就去做钟点工,一个月一天都不休息。记得前些日子给一家别墅做清洁,乖乖那房子好大好漂亮,两层楼的,我光做卫生都做了整整三天,趴在地上擦地板,一块一块,一寸一寸,一百多平的大房子,一跪就是好几个小时。墙面地板最后收拾完,打上蜡,亮锃锃的,人家验收的时候,可满意了。别看我瘦,我很有劲儿的,好多别人不敢接的活,我都做。有一次接了一个大厦的清洁,我做十几层的高处。最开始的时候以为没什么,谁知道站上去之后,怕得不行。尤其是站在高楼的窗台外墙边上,风使劲吹,我眼睛都睁不开,两条腿直哆嗦,迈不开步也不敢往下看,真怕一个不小心就掉下去了。可我一想到家里的姑娘和婆婆,就满是力气,抓住窗台边框就好了,不怕了。做钟点工不像在厂里的流水线上做同一件事,我现在啥都做。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勤快,能吃苦,不偷懒。人家虽然是按次按时间收费,可我不能亏人家。收了钱就好好干,让人家满意。”
“你闺女现在还小,等她长大出头得猴年马月啊,你不发愁吗?”
“愁啊,咋不愁!就是发愁挣钱少,不能给她更好的学习和生活条件,别的倒没啥。我工作忙,闺女很优秀,学习很好,从来不让我操心。不过我从来不在孩子面前发愁,我告诉她除了学习,别的不要多想。活一天就开开心心过一天,她很开朗的。”
“你真了不得啊,太不容易了。”旁边的人纷纷竖起大拇指。
“哪里哪里,我也有遇到难处的时候,只是自己偷偷躲起来,蒙头哭一阵儿,哭完了,发泄了,心里也不堵得慌了。”
“原来你也哭啊,还以为你一直挺着呢。”旁边的人见她如此真性情,打趣道。
“是啊,以前经常哭,现在少一些了。因为哭有啥用?哭了我男人又回不来,哭了我婆婆也不会康复,哭了我姑娘也不能一夜长大,怎么哭都改变不了我家的情况,所以啊,哭一会儿就抹了眼泪赶紧干活,毕竟要生活的。”
………
不知不觉,之前那个护士悄然而至,高分贝一抬头,惊喜地说,“我都没叫你,咋来得这么及时呢!”
“大姐,我时刻注意着您呢。”护士看看空空的瓶子,用手指弹了弹滴管,笑着说,“您看,没有了,一滴都没浪费,都打进血管了。”
高分贝笑了,她笑的很纯粹,很开心。我在想,她笑什么呢?是因为遇到一个善解人意的好护士,还是自己的疾病已经慢慢康复了,还是马上就可以回家,见到家人了?我想,都有吧。
高分贝跟护士和周围的人寒暄之后,疾步走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门口。
而输液室,迅速恢复了之前的喧闹,仿佛高分贝没有出现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