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鹤真这一生,都在找一个人。
没有人知道她在找谁,包括她五岁的小女儿嘉禾——即使常听母亲提起这事。
中元刚过,仁福堂的老板正在清扫纸灰,看见来人,立刻把门边挂的一串纸钱扯下来,点头陪笑道:“林太太!”称药的伙计听见了,又赶紧招呼帐房,所有人赶到门边,一齐笑着招呼:“林太太!”
徐鹤真手里卷着桃红色的帕子,把它慢慢地掖进袖口:“我来买一点药。”
胖老板眯缝着眼愣了半天,这才突地挤出笑意,使个眼色把伙计们调动起来了:“您这样的人,怎好劳动亲自买药?”
徐鹤真笑了笑:“要一点红花油,伯爵牌的伤药也要一盒。”
胖老板奇怪了:“这是...?”
“阿妈跌伤了手,我顺路就来了。”说着,她又淡淡地笑了,伸手去抚鬓,用烫卷的乌发掩饰半边红脸。从镇日学拳的野丫头到林太太,从佛山到香港,她学不会撒谎。
胖老板脸色大晴:“林太太待下人这么好,是这阿妈积福。好,真的好哎!”
徐鹤真在心底一笑。她从不自认是个好人,否则怎会看见丈夫和美人玉体横陈的时候,居然觉着那美得像一幅画,毫不肮脏,因而只淡淡地问:“你什么意思?”
林西平伏在美人身上缠绵,抽空搭理她:“没什么意思,字面意思。”
徐鹤真本欲上楼,这句话蓦地惹恼了她。两人赤手空拳地打了起来,美人尖叫哭泣:“西平,别打了别打了!去我那里吧!”
徐鹤真嫁作人妇,林家不准她再练拳弄剑,功夫就此耽搁下了,林西平却有洋人陪练,力量大得骇人。仅过了十几招,见徐鹤真被一拳打中肩头,美人不再哭了,红着眼嗫嚅道:“西平,去我那里吧。”
“不用,就在这儿”,林西平站起身整理衣服,看了妻子一眼:“我早说过了,你们的拳法根本不行。”
徐鹤真冷眼瞪他,倔得像当年那个不肯服输的小姑娘。
林西平脸色一沉:“银蕊,你回去休息。”__他嫌“银蕊”太土,做主为她改了名字。他要她爱她的时候,她就是徐鹤真;而他被惹怒的时候,她就只能是银蕊。他相信每叫一次旧名,就是一次莫大羞辱。
徐鹤真仍然冷眼瞪他。
林西平缓缓地站了起来,揽着楚楚可怜的美人,顺手拿起茶几上一瓶威士忌,突然,反手将酒瓶砸到地上,喝道:“明天就重新请人教你规矩!”
徐鹤真想到这里,忽然听到有人叫她,哆嗦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
胖老板已叫伙计把药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林太太,您拿好”,趁她愣神的功夫,他在纸包上贴了“仁福堂”的签,关照道:“伤口敷上药,十天半个月里还得少接触龌龊。”
徐鹤真付了药钱,一眼看见钱袋里数不清的纸票铜币,都是林西平给的,忍不住动了动嘴角自嘲:“龌龊?龌龊的地方还多的是呢。”
她踩着未扫完的纸钱走出店去,像踩中一张惨白的死人脸。
我要找那个人,必须找到那个人。她想。徐鹤真回家的时候,一片狼藉的客厅已被复原,女佣也被屏退,剩下林西平抱着小女儿嘉禾看书。
小嘉见了妈妈,就要蹦下沙发索抱,林西平不动声色地收紧手臂,将她圈抱在怀里,漫不经心地问:“回来了?仁福堂的清凉膏现在几钱?”徐鹤真正要回房洗漱,闻言心里一跳,反身走下楼来:“你派人跟踪我?”
林西平推了推眼镜打量她:鹅蛋脸、远山眉,乌发如云,真可惜了,这么美的人,却不懂害怕。
没意思。他摆了摆手,俯身翻一页书,指着文字教女儿读:“你去洗吧。洗洗也好,洗了干净。”
徐鹤真蹙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西平勾唇笑了:“哪有这么多意思,字面意思。”说到这里,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哦对了,明天晚上王昌保来。你准备准备。”
眼前这人是他从佛山带走的,明媒正娶,她就是他的一件奢侈品,比豪宅美酒略珍贵些的那种。
人人皆知林西平出手阔绰,黑白皆友,来往的都是好兄弟,好到连至爱亦能共享,遑论一件物品。
“你怎么能这样?”徐鹤真颤抖起来,一缕乌发从鬓边垂到肩头,勾住旗袍上绣玫瑰的金线,命悬一线:“你别再逼我!”
“银蕊呀,不要在孩子跟前说这种事”林西平从书里抬起眼,凝视着她:“旗袍置了这么多,总不能只给我一个人看。是吗?”
徐鹤真下意识垂眼看自己的衣裳,一袭米色真丝长旗袍,不知请裁缝改了多少遍,领口缀着龙眼大的珍珠,浑圆剔透,金线绣的缠枝玫瑰从袖口一直蔓延到后腰,说不完的旖旎华丽。
可这件衣裳像一张洞开的嘴,露出森森白牙,就要吞噬她了。
徐鹤真掩面饮泣,匆匆离去。
必须找到那个人,只要找到他,只有他才能救我。她想。
趁着夜深加餐,她悄悄找出那本书来。当年林西平为她置办了一皮箱衣裳,不准她带任何东西上船,唯恐从此沾上穷气。她把书偷藏进长靴里,一路带到了林家。
徐鹤真识字不多,艰难地逐句辨意,寻找着想要的答案。
女儿嘉禾勾着她的脖颈吃糖,探头去看那本书:“妈妈,你又在找那个人?”
徐鹤真点了点头。
“书里怎么会住人呢?”小嘉禾贴着她面颊,奶声奶气地问:“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人?”
徐鹤真翻页的手顿住了,垂眼看着怀里可爱的女儿,女儿和破书,这是她唯二的财富。
她想了想终于开口,将记忆里师父的话如数转陈:“玉蝴蝶,据说他面貌难辨,似男非男,似女非女。他的拳法天下第一,活过了五百年,但凡习拳之人遇到艰难困苦,只要遇见他,就一定会得庇护.……”
话还未完,嘉禾已咯咯笑起来:“什么玉蝴蝶,这个叫做圣灵啦!”
徐鹤真脸色微变:“胡说!”她没想到竟会呵斥女儿,先是一怔,待要柔声抚慰,嘉禾已经扁嘴哭了:“妈凶我,我要告诉爸爸!”
徐鹤真心里一惊,任她揪着心爱的衣裳,俯身拍着女儿脊背哄慰:“乖嘉嘉别去。妈妈给你买一架梵阿琳,明天就买。”
嘉禾被宠坏了,嘟嘴哼了一声:“不要,这个爸爸也会给我买。”
徐鹤真被她说得一怔,苦笑起来:“你不乖,妈妈再不回来陪你。”
嘉禾把玩着母亲衣袖上的蝴蝶刺绣,闻言抬眼看她:“你不会不回来,你还要给爸爸做饭。”徐鹤真望着小女儿,忽觉毛骨悚然,有那么一瞬,她想天下孩子们是否都这样恶毒得天真,天真得邪恶。
“玉蝴蝶”的传说在拳门传了数百年,就像观音大士和基督之于红尘内外,在江湖上信徒遍世。徐鹤真花了几十分钟哄得嘉禾转笑安睡,等女儿睡了,她收拾好钱袋,披衣出去。
如水的夜月从窗格里照进楼梯,正照在两人的结婚照上,照得林西平的脸忽阴忽晴,沟壑纵横。
月色游移,林西平的脸也仿佛蠕动了,徐鹤真又骇又憎,心底蓦生无名火,一探左手将照片除下,右肘击出脚步跟进,左右两掌开弓连打,正是一招“冰河解冻”,连框带照打得粉碎。
她破天荒撒了野疯,可心里的无名火并未将熄。
她穿过小径,见把守的安保已经入睡,于是把外衣披上肩头,双手握住铁栓轻轻一拨,毫无生息地走出去。
到了街上,她故意将步子踩得很重,踏碎一地烂银似的月光。她记恨起林西平,甚至女儿嘉禾来,她最记恨的还数师父,为了那点儿不成数的钱,把她半骗半哄地送给了人。
都欺侮她,看她无父无母,就将她这样作践!真不明白,自己一双拳,怎就打不了这南天门?徐鹤真的泪滚下来,划过玉瓷似的苍白面庞,落进衣领里。她失魂落魄地乱走,在一九八一年的香港江湖寻找数百年前的宗师拳圣。
某年某月某日,某某人就在佛山某处见过玉蝴蝶了!
她,和她的师父师兄总是这样说,坚信着玉蝴蝶的存在,亦坚信他是个佛山人。他是他们的救世主,如果谁胆敢对此存疑,他们会与之拼命。
是的,拼命!
她涌起一阵心热,为这眼眶里的泪,她相信玉蝴蝶感应得到,并正在朝她赶来。
徐鹤真走了一整夜,天亮的时候,她走到了旧唐楼。
窄仄的小街贩卖喜帖,连同一些婚笺、胭脂和墨宝。初到此地的时候,林西平给过她一百块钱,教她纵情选购。
她买了一张薄得出奇的红笺,烫着金点,迎着晴空照去,红光初晕,美得惊心动魄。
徐鹤真心里一动,下意识抬头寻觅旧址。“砰”地一声,她撞上了人。高高壮壮,小麦色的肌肤变得松垮,一身暗蓝色夹袄,眼神很亮,却不似印象里那个高瘦汉子。
徐鹤真愣住了:“师兄?保济,是我!我是银蕊呀!”
邱保济盯着她看,慢慢地将下巴抬高,又慢慢地低下,想起来似的:“嗯,嗯。”
徐鹤真望着眼前人,岁月实在催折了他,她的眼眶红了,连忙侧头掩饰,拉着他进了一家茶楼,叫两份早茶:“你也到这里来了?师父呢?”“嗯,嗯”,邱保济撮着嘴唇吹茶,含糊地道:“死了。”
“死了?”,徐鹤真揪紧了帕子:“怎么死的?”她没得到回答,一抬眼,发觉邱保济在打量她。
松花色绸缎底蝴蝶穿花纹的改良旗袍,虾粉色帕子,翡翠镯、微烫发,她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垂眼道:“你还练着吗?我,我已经不打拳了。”
“练”,邱保济一口一只烧卖,看了看她“嗯,小丫子,眉眼改了。”
这声“小丫子”勾起无限回忆,徐鹤真抬看,对面微胖发福的男人真是她憨直的师兄,和她十几年的亲师兄呀!
她忽地潸然泪下,一五一十说了所有。邱保济“嗯,嗯”地听着,偶尔加上一两句劝,并不多么生气,等听到“我早说过了,你们的拳法根本不行”这句,他的脸色变了。
“他说什么?咱们的拳法不行?”邱保济站了起来,“ ‘海底捞月’手插双目足踢右膝、‘曲栏春水’近身黏打、‘紫气东来’以一敌百!玉蝴蝶拳打江湖的时候,他林西平是什么东西?!”
徐鹤真拉他坐下:“玉蝴蝶.....师兄,你别诓我,真是真的..?”
邱保济第一次对小师妹皱了眉:“数百年来,哪里能有假?”
“我,我在找他。”
“找他干甚?”
“学拳法。姓林的,我要斗他一斗。”
邱保济一怔,过了许久,缓缓地点了点头:“好,好。”他望着徐鹤真,一字一顿地道:“我知道他在哪。”
“你知道?”
邱保济点头:“你过来,我告诉你听。”
徐鹤真起身附耳,只听邱保济道:“玉蝴蝶,他就在……”
她看着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忽然,不知何处传来“砰”地巨响,几乎是一秒钟的功夫,她的肩头被人一带一摔,连人带椅朝后翻去,正是邱保济使了一招“仙人指路”。
就在同时,徐鹤真听见茶楼里响起凄厉的尖叫,她的半边手臂火一样滚烫,有东西侵湿了旗袍半边。
邱保济的血。
“师兄!”她尖叫起来!
邱保济成了一个血人,子弹穿透他的肺叶,钉上隔壁桌脚,他指了指自个儿胸膛:“仙人指路.....出手如,如神.....谁说咱们拳法.....不行?”他说完,大睁着眼,不会说话了。
徐鹤真失声痛哭:“保济!师兄!”她惊惶地回头四下找寻凶手,可很快被人群挤出去。
过了很久,她逐渐缓过神来。她不曾读过书,可到底不傻,她明白,这必是林西平下的手,算是对她的最后“警告”。
徐鹤真在心底微笑,从手袋里取出粉饼,细细地化妆描唇,跨出茶楼,掉头走了开去。
深秋的凉风吹得她愈发明白。
她想起师父必是疼她的,只是有点儿馋嘴,和老糊涂。等用那点可怜的聘礼换了酒吃,酒醒了,他必定大惊失色:“小丫子!我的小丫子哪去了!”他必定翻江倒海地找,等到临死,也必吩咐师兄:“去找呀,保济!找小丫子!”师兄到香港来,可不是为了找她吗?
死亡成全了他们,也教她原谅他们。那么有谁她不原谅呢?
徐鹤真走回林宅,路上阔步急行,晃得一身旗袍花影摇曳,很不好看。可她又成为了银蕊。走到怡和街的时候,有个模样古怪的女人正在传教:“你好,你知道基督教吗?愿上帝保佑你!”说着,拿出一叠传单,硬塞到她怀里。徐鹤真劈手将传单撕得稀烂,并打算将它扔到地上:“信什么教!”等看清眼前那个女人虔诚的神情,仿佛受尽一切困苦都甘之如饴,不觉和她神似。
她是江湖女儿,岂不信玉蝴蝶的传说?她是他的信徒,可他竟未出现。
徐鹤真的手顿住了。
相视许久,她忽然和那个女人抱头痛哭:“你害惨了我!你害惨了我!”她对着空气哀鸣。
哭尽了泪,她补好妆,仍旧按路回去。
时近薄暮,难得下起了微雨,使这个黄昏看起来温柔无限。眼前这条长路迢远无尽,行人稀疏,逐渐只剩得她一个,像是一走能走完一生。
走过仁福堂的时候,她顺路拐了进去。
胖老板穿堂似的迎出来:“林太太,上次的红花油还好吗?”
徐鹤真点了点头:“我买一包老鼠药,还要一罐凡士林。”
胖老板吓了一跳:“林宅还有老鼠?”
“有的,哪里住久了都有老鼠”,徐鹤真把凡士林抹上手背,就像从小打拳之前一样:“不止老鼠,还有蛇蝎毒虫哩!”
她用帕子裹着那包鼠药,藏进袖口里。
夜色澄明,月光如水,比她离家时更冷,也更令人清醒。
真的,徐鹤真走在这条看似通往天尽头的路上,感觉自己从未如此清醒。
她这一生都在寻找玉蝴蝶,但此人不在这个世界。
兴许此人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