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父文(支教日记下3)

出发之前,他做好一切准备,像蒲公英一样踮起脚尖,把故乡再看了一遍,然后,背上眷恋,带上影子飞行。他飞行的高度,直上青云,抵达那人人必去的天堂。

                                                    ——题记

该写写我的父亲了。

从他去世的那一刻此,我就替他松了一口气。我知道,他这样简单直接的人,一定去天堂了。不,所有过世的人应该都在天堂。

他真的不用再张大嘴呼吸了,几个月来,这难受到极点的呼吸方式,谁也无法体会和替代,只能看着心疼。想想我感冒一夜鼻腔不通,都感觉喉咙火烧,就知道父亲活着是多么的痛苦艰难和不易。不知父亲最后是因为因为脑乏氧、还是肺功能停摆,反正,他所有的器官都已经衰竭。他只能凭着毅力,凭着对亲人的不舍,努力用嘴去吸点氧气维持生命。太辛苦了。父亲的坚持告诉我:活着就是煎熬,但必须坚持,人,要“宁在世上挨,不在土里埋”。

腊月二十一,晚上七点左右,父亲无声无息地走了。我想:走之前,即便他想喊人,也没有力气发出声音了。那最后一口气,就这么定格在某一个肺气泡上,再也没有渗透下去。然后,心脏骤停,血液不流,热量渐失,然后,躯体报废,成了废墟。

人比动物高级在哪里呢:高级在所传承的子嗣,在有能力的情况下,可以为废墟举行各种告别仪式,以示对曾经的使用过躯体的敬重,而不是像禽兽一般扔下不管,任其虫咬蚁蚀或自然风化。

可我知道,父亲的灵魂早就不在了,那些仪式,对他,没有任何实在的意义。但我却希望有意义,希望有一个那世,父亲依然健康,依然能看见我们。他日,我们去时,能找到他,依然能有一个家。而那些烧化的纸钱,若在那世可用,我希望父亲能存着些,因为,我们将来去时,会一文不名的。从这个角度去想,这些纸钱,何尝不是为我们自己准备的呢?

父亲干干净净离开了人世,没有留下一点污秽,如他正直的人生没有一丝污点一般。我们用新鲜的花束摆满他的遗体。他的遗体是香的,他的骨灰也是香的。因为,伴随他遗体火化的香,是永恒的。这一点,我坚信。

在父亲倒下后所有的仪式上,我没有流一滴泪,除了为他庆幸,我感觉不到特别悲痛。死亡,对于受病痛折磨的人,是最大的恩惠,也是活着无望的人唯一一条最渴望最好的出路。

我时时凝望那饱受病痛折磨的脸,在水晶棺材里反而渐渐红晕,如健康的生前,嘴角有微微上扬的一抹笑。我恍惚觉得他随时会醒过来,并没有死,只是睡了一觉,病就好了,身体的机器都运转正常了。然而,七天了,一直到化成了灰,也没醒过来。对于我的凝望,他大概应该知道,所以才报以微笑的么?

写到这里,终于抑制不住自己内心深处对他的思念,泪,倾泻而下。很多时候,很多人,只是习惯隐藏自己的痛罢了,他是我的父亲,我的爸爸。从此,我没有爸爸了,在去那世的路上,我少了一个挡住的屏障。

小时候,我们称呼父亲是跟着抱养的大姐叫上声的“baibai”,我不知这两字如何写,后来看别人的娃叫自己的父亲为爸爸,觉得好听。上学识字后,也知道父亲该呼为爸爸,遂不肯叫上声的baibai,就叫爸爸,不知父亲怎么就顺其自然习惯了三个小丫头改口的。反正答应得特别自然爽快。父亲再老,也是我们的爸爸。就是爸爸啊!

三十六岁得姐姐,四十岁得我,四十一得妹妹的父亲,不得不在人到中年,重新负担起养育小毛孩的责任。前半生,他和母亲养育的,都是他弟弟妹妹们的孩子。那些孩子大了,但没有人再帮他们养育他的孩子了。只能自力更生,重新以中年人的体力和精力,为三张嗷嗷待哺的小嘴,继续辛劳。父亲在外奔波,以微博的工资支撑日常开销。而母亲,宵衣旰食,在自家责任田里,一个人向土地索要五口人的衣食。——月光下,露水里,四围阒寂无人,只月色氤氲,如水般铺满大地,母亲打菜籽单调的啪啪声和菜籽掉落油布上的沙沙声,成了睡在田边陪伴母亲的姐姐的安眠曲……这个场景通过姐姐的描述,一直定格在我头脑里,成为当时年已半百的母亲辛劳的经典见证。

父亲是家中长子,十二三岁便随爷爷划船在大江南北做生意。十八岁做生产队会计,为人实诚正直善良,很快入党做辅导员。那时是大集体,父亲作为党员干部,除了自己不拿集体一针一线,连家人都不准碰集体资产一丝一毫。那时抱养的大姐,因为割了一篮子集体的蚕豆头喂猪,被父亲狠狠打了一顿,大姐至今记得。后来又担任大队支书多年。带河工,出差开会学习或代表本地政府出去考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年轻时的父亲绝对是一个尽心尽责的共产党员,无一丝一毫自私自利之心,全身心扑在工作上,而把操持整个家庭的重担扔给了母亲。

小时候,我们是难得见一次父亲,也难得看到他的笑容的。可是,父亲对待社员知青,对待他人,却如春天般的温暖。那些后来回城的知青,每次都邀请出差到他们城市的父亲回家做客,热情招待;而父亲年老失明在家,他们还有人偶尔来看望父亲,给钱给物,就是一个明证。八十多岁的父亲曾向我炫耀,并很为此自豪。

后来公社解体,土地承包到户,父亲工作调动到了镇上的剧场,然后又组建了政府招待所,最后因为下属的连累而贬到文化站内部一个企业做负责人。这一系列的变故,随着我慢慢晓事,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长大后的我和妹妹,一直随父亲在镇上学校就读。

父亲不管担任什么工作,从来改不了他的正直火爆的脾气,所以最终成了炮灰,差点连退休工资都没资格拿。若不是他的工作履历无法消除,工作业绩无法抹去,真的就被小人陷害致死,拿不到一分退休保障。然而就是这样的父亲,在位时,眼睛白内障,竟然因为舍不得用公家的钱为自己治疗费报销,而贻误了最佳治疗时间,导致一只眼失明。

六十岁时,父亲该退休了。可是为了我的学业,他一直坚持到六十三岁。退休后,父亲才真正成了一个农民,跟母亲一起精心侍弄责任田,带养孙子,为姐姐姐夫出去打工消除后顾之忧,不想却因那只只有微弱视力的眼睛视网膜脱落彻底看不见了。这个被他看了六七十年的花花世界,从此脱离了他的视线,只能凭记忆和触感去感知它的美好。而父亲,依然一直坚持摸索着帮母亲分担一点家务。

93年,我成为村里唯一一个提前录取上大学的师专生,这是父亲这辈子最大的骄傲。(那时考上大学生不多,我大概是村里第三个大学生吧。因为他无力支撑我读大学的学费,我只能选择报考不需要学费生活费的师专。)在我眼里的失败,在父亲眼里,却觉得特别自豪。后来工作,我和爱人那微薄的薪水,帮他支撑起了姐姐家和我们自己的家,也算是对他精神和物质上的一点支撑和安慰吧。

父亲八十二岁上得了食道癌,他求生欲望强烈,意志坚定,毫不畏惧手术对一个耄耋老人的巨大风险。我爱人也给了他有力的经济底气。所以,直到88岁临终前,他一直念叨我爱人的好,说他后来这六年的光阴,有二女婿的大功劳。其实,救命是一回事,把父亲从死神手里抢来的六年的功劳应该归功于母亲的精心照顾侍养。母亲不仅一天十八顿换花样做营养给他补,还从不违拗他老干部式的要求和命令,对他是百依百顺。

父亲临终前的半年光阴,母亲衣不解带,夜起日陪,寸步不离。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癌症复发无法治愈,又日渐消瘦憔悴而至于呼吸不畅,无法可想。对于父亲的解脱,母亲也松了一口气,然而毕竟相伴了六十多年,如今剩下自己一个人,母亲依然气闷得大病一场。

父亲火化前,我与母亲整理父亲的衣物,依风俗要烧给他带走。那些新的旧的四季衣服鞋袜,每一样都充满了“人已去,物空留”的悲哀。我每折叠一件衣服,都有流泪的冲动,这些父亲生前习惯穿或舍不得穿的衣物,都留着父亲的气味和印记。我时不时抱着衣服转过身背对母亲,我怕我的眼泪会引起母亲新一轮的哀伤。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失去亲人的疼,往往是由这些旧物去触及的。父亲倒下时,一系列的事情占据了疼痛的时空,让我们疲于应付。只有静下来,闲下来,才明白,藏在心底的疼,一直都在。

开学了,我要远离家人奔赴我支教的地方了。父亲死前最后的半年,我没有陪在身边,他以党员的理念,理解和支持我的支教行为,不给我拖后腿。我在家,经常帮他按摩萎缩的腿部肌肉和脚板,他很享受,说我比妈妈按摩得好,懂得按穴位。我走后,只能妈妈替她按摩。记得开学我离家的那个早晨时,我跟他道别,他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我知道他一定躲在被窝里流泪,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我此一去,他会不会在有生之年再看见我。未曾料,意志坚强的父亲,竟然等我到寒假,等他所有的儿女都回到他身边,他才安然离去。我该怎样感谢他对我工作的支持和不打扰呢!

下学期开学了,我不用再记挂父亲的病情了。此一去,就再也接不到父亲时不时嘘寒问暖电话了。临行,我跪在父亲的遗像前,再一次泪奔——我和父亲在世的缘分止于此了:别了,爸爸。我与活着的亲人之间当更会互相珍惜。

呜呼哀哉!尚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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