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开春,妈妈脸色不大好,也不爱吃饭,身上没力气,我陪她去医院做胃镜,因为做的是无痛,有麻醉,把妈妈躺放在休息室躺着,我去找医生。
医生的神色严肃而淡漠:“情况很严重,这年纪,做手术可能下不来,顶多三个月,回去高高兴兴过完吧。”
我瘫软在地上,嘴巴张张合合,说不出话来。医生看我一眼,叹口气:“太晚了,要是不放心,去别的医院再看看吧。”
我跟妈妈说:“是胃炎,挺严重的,还有点胃溃疡,以后得好好吃饭,再不能干活了。”
妈妈不舍得离开她的裁缝桌。她在那个长长宽宽的桌子旁边坐了四十多年,这里,是她的生活来源,也是她的情感寄托。
我推掉了很多订单,陪她去老城那边护城河边闲逛,听她讲很久很久以前,她跟着大人在河边淘米洗菜洗衣服,问她洗菜洗衣服都在一条河里,脏不脏呀,她笑着说不脏不脏,河水清着呢,小鱼小虾在河底游来游去,也不怕人。
我哄着她去找老街坊打牌,坐在她旁边给她出主意,偷看旁边王奶奶的牌,气得王奶奶直说这小妮子是个间谍,妈妈眉开眼笑:“你少训我家喵喵,我家喵喵多好!”
我变着花样做各种好吃的,这几年为了怕她血糖高,极少给她点心吃,这次也不必顾忌了,我天天对着手机,做奶茶,做糖水,做各种老式甜点,她吃得不多,但吃得很满足。
我跟她说,我准备跟阿元生个孩子,问她生男孩好还是女孩好,叫她以后别就知道做衣服了,要做个合格的姥姥,天天跟在外甥屁股喂饭。她笑着打我:“我可不给你看孩子,你看你王奶奶,看俩孙子,那哪是孙子,那是祖宗!”
短短三个月,我看到她一天比一天虚弱,一天不比一天瘦弱,我打电话给阿元:“回来好吗?妈妈不行了。”
妈妈靠在床上,抚摸我的脸庞:“傻喵喵,别哭,别哭......”妈妈从怀里摸出一个墨绿色的香包,香包陈旧得很,她握在手里,轻柔地抚摸香包上墨绿色的流苏:“喵喵,把这个,放在我的骨灰盒里。”
我又痛又恨,嚎啕大哭。
我是妈妈捡来的孩子,妈妈没有孩子,在这个世界上,自从她的爸爸妈妈去世,自从她的哥哥嫂嫂觊觎她的财产,她就孑然一身了。
王奶奶说,妈妈年轻时有个未婚夫,那人叫大军,他们是青梅竹马,两家早早就给他们订了婚。大军十八岁参军了,妈妈等了他两年,两年后大军探亲,他们就办了结婚仪式。又过了一年,大军再次回来探亲,没几天,妈妈就离开了婆家,搬回了娘家。
后来大家才知道,大军被一个大领导家的闺女看上了,大军回来是要离婚再娶的。
王奶奶说:“可怜啊,不是大军变心了,是那领导家的闺女脑子有毛病,看上大军就赖上了。”
王奶奶说:“大军跪着求你妈妈,说对不起你妈妈,求你妈妈原谅。”
王奶奶说:“你妈妈可怜啊,再不肯嫁了,在娘家待了没几天,她嫂子不愿意了,天天指桑骂槐可劲儿闹腾,你妈妈只好搬出去一个人过了。”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前年,我跟阿元结婚前夕,因为拆迁,妈妈的房子置换了两套新房子,还得了一些拆迁补贴,妈妈的嫂子三番两次闹上门来。
她指着妈妈的鼻子骂她是没人要的赔钱货,要不是当初他们收留她早死了,骂她胳膊肘往外拐,自己的侄子侄女不管,好好的财产都给了捡来的王八蛋。
她说的王八蛋是我。
她还说,说不定这小王八蛋是妈妈跟野男人生的野种,说妈妈不肯讲房子给侄子侄女就是证据。
一场闹剧过后,我才知道了妈妈的故事。
我抱着骨灰盒,看到姗姗来迟的阿元,我的泪水模糊了视线,我终于支撑不住,软倒在阿元的怀里。
妈妈的嫂子又来闹了几场,都让阿元挡出去了。我什么都不管,反正前年她来闹之前,妈妈已经将房子产权都给了我,结婚的时候,她的全部存款也给了我,她闹也是瞎闹。
我有些失魂落魄。说不好是伤心难过还是什么,就是心里空,空得要命。我每天每天坐在妈妈的裁缝桌前,什么也不做,就是在那里发呆。
我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被妈妈捡来的,那个时候,妈妈已经三十二岁,是这条街上很有名气的一个裁缝。
我是流浪到她的裁缝店门口的。我记得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走了一天,吃过一个包子,好像还吃过一根油条,都是早餐店的老板送的,我还啃过很多雪,但还是冷,还是饿,还是渴。
我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哪里有个温暖的地方能够让我躲一躲这大雪。妈妈的裁缝店门口有棵树,那树很粗,我蹲在树的南边,觉得风小了很多。
我睡着了,醒来后,发现躺在柔软的床上。
是妈妈发现了我,并把我抱进了屋子。
我病了好几天,醒醒睡睡的,真正好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又干净又温暖了。
我诚惶诚恐,我其实差不多已经忘记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浪的了,我只记得我家很远,家里很多姐姐妹妹,我不是自己走丢的,我是被我的亲生爸爸扔在一个集市上的。
那年,爸爸借到一辆摩托车,带着我跟六妹走了很远很远,集市上的麻花很好吃,我正欣喜地吃着,回头寻找第一次这么大方地给我们买麻花的爸爸时,发现周围都是陌生人。
爸爸呢?六妹呢?我哭着跑着,直到太阳落山,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才终于明白,我被爸爸抛弃了。
我流浪了很多地方,反正两条小短腿,走到哪算哪,我无师自通学会了乞讨,学会了躲避野狗抢食,学会了躲避傻子打人,学会了躲避其他流浪者欺负人,学会了看人脸色,学会了保护自己。
身上有很多伤痕,心里有很多伤痕。妈妈治愈了我身上的伤,更治愈了我心里的伤。
妈妈说:“我也一个人,以后我们做个伴吧?”妈妈说:“你叫喵喵吧,你缩在树底下的样子,多像一只小猫。”妈妈说:“你去上学,学点文化,学点知识,当个大学生吧。”妈妈说:“你要是不愿意当大学生,就回来跟我一起做衣服吧。”
我叫喵喵,上了几年学,认识几个字,做了妈妈的学徒,成了一个小裁缝。
阿元是我初中毕业跟妈妈学了两年裁缝后来到我们家的。他当时正是高三,要高考了。
阿元是妈妈小姨家表哥的儿子。妈妈表哥离婚再婚了,后娶的妻子不肯养阿元,阿元便被送给了爷爷奶奶,也就是妈妈的小姨。
那年妈妈的小姨身体不好,无力再照顾阿元,就打起了妈妈的主意。
妈妈懂得的,妈妈知道自己有裁缝的手艺,手里有余钱,亲戚都惦记着呢。
妈妈回头看看我,又看看阿元,接受了。
阿元是个努力的孩子,可惜天分不高,只考了个专科。我知道妈妈的意思,她希望我更跟阿元多多相处,最好是日久生情,一起长大的情分,说不定就能成为一对伉俪呢。
但是我们的相处实在并不多。三年大学时光,我只在寒暑假能够见到他,见到了,也并不多交谈,到是他参加工作后,因为找的是本市的一家建筑公司,他便住在家里,我们才渐渐熟悉起来。
阿元是个沉默的人,我也并不是多话的人。好在两人都有进一步发展的意愿,我便在妈妈的授意下,经常给他做件衣服,他也在闲暇时,坐在我的裁缝桌前,看看书,喝喝茶。
我们的婚姻,是妈妈一力促成的。妈妈的嫂子来闹过后,妈妈觉得家里必修有个名正言顺的男人,帮我们撑起这个家。
妈妈问阿元:“娶了喵喵好吧?”阿元点头。
妈妈问我:“嫁了阿元可好?”我点头。
我们结婚了。妈妈很高兴,我也很高兴,妈妈高兴我就高兴。
至于阿元,他也在微笑,但是我知道,他是有一些失落的。
大概,是因为他跟我,并没有多少共同话题?
大概,是因为我,并不是他心中的白玫瑰红玫瑰?
大概,是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别人?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反正,妈妈没有逼迫他,是他自己答应的,他娶了我,我们就是夫妻,至于他心中有没有我,是不是爱我,重要吗?你能指望一个从小乞讨三餐不饱,无数次无数次尝试过饥饿、害怕、寒冷、恐怖的孩子,期盼什么爱情什么美满吗?
我只要我的妈妈高兴。
可惜,妈妈没能安度晚年。
那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一个苍老的声音问我:“你是喵喵吗?是兰子的女儿吧?”
我知道他是谁了,我的眼泪流下来,妈妈去世前,我无数次,找了无数人,通过各种手段,想找到他,想让他回来一趟,想让妈妈能见他一面,想让妈妈亲手将那个香包送给他,我找不到他,找不到。
我无数次咒骂他,无数次想把那个香包毁掉,无数次抱着妈妈冰冷的身体颤抖。
而此时,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除了哭,我什么都做不了。
那边也在哭吧,我听到他哽咽着问我:“是不是喵喵?是不是兰子的女儿?是不是?兰子没了吗?兰子,兰子说过什么?......”
大概大哭一顿能让人清醒吧。我离开妈妈的裁缝桌,看到外面夕阳下,所有房子,树,甚至电线杆,都染上一层红色。
回家吧,阿元大概已经下班了。
阿元在洗澡,最近天气炎热,他从工地回来总是要先冲澡的。我们结婚后,他被公司外派了,妈妈去世后,他向公司申请,从外地调回来了。
餐桌上有点好的外卖,看来不用做饭了,我在沙发上坐下,等他洗好一起吃。
穿着短裤擦着头发出来了,看到我坐在差几千,吃了一惊,笑着走过来,抓起茶几上的手机,笑着说:“今天怎么回来的早?我还打算洗完澡给你打电话呢。”
我笑笑,看一眼他匆匆放在裤兜的手机:“今天不想做衣服了,就回来了。”
他睡着了,他的睡眠质量很好,睡着之后很难吵醒。他还有个习惯,他经常说梦话,我很多次想听一下他梦中说了什么,可惜很含糊,听不懂。
我听见他呢喃了几句,便很放心的坐起来,小心翼翼从他的枕头底下摸出他的手机。
他还真是不小心,开机密码简单好猜,微信信息也不删除,我十分轻松就找到了那个女人的信息。
很多很多聊天记录,我都截图发到我的手机上,做到不留痕迹,把手机重新塞回他的枕头底下。
果然,他有一个白月光,高中时期的恋爱对象。
果然,他跟我结婚,是因为我有妈妈给我的房子和存款,而他,一无所有。
果然,他想跟我离婚,想得到房子和财产。
果然,他知道离婚他很可能什么也得不到,所以他们商量,想找那女孩的一个表哥来勾引我,搞个捉奸在床,拍照录视频,然后以此来要挟我。
哦,还有更狠的,那女孩真厉害,她可能是恨极了我抢走了她的男人,她甚至想制造点交通事故撞死我,反正我这样的女人,什么亲人都没有,死了就死了,只要阿元不计较,没人会管。
呵呵。
我去法院起诉了。
呵呵。
阿元卷铺盖走人了。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