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娃传26 反复

1

郝兽医给肥猪放完血之后,那头肥猪恢复得挺快,身子有了白皙红润的光泽,一如那时候流行的护肤品广告中美女所说的那样——“白里透红,与众不同”,而且它的神情不再发木发呆,而是变得精光闪闪,有时候,还能柔情似水地冲我抛个媚眼儿。

这媚眼儿让我心里酥软酥软的,我不禁想道,如果这猪成了精就好了,晚上正好化作那体态丰润的白嫩女子,赤裸裸地钻进我的花被窝。我俩互相搂抱着,亲抚着,傻傻地笑,就这样,一直到天明……

我对肥猪笑嘻嘻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之前爹爹说过的一个笑话。

这个笑话里说,一个老爷子有个傻儿子,冬去春来,日落月升,那傻儿子转眼到了应该成亲的年纪,也不知道是春心萌动,还是受了哪个坏小子的挑唆,非嚷嚷着要娶媳妇儿。

老爷子被他纠缠不过,只好随了他,随口问他想要哪样的。

他想了想,说,“要面若银盆的,旺夫;白白胖胖的,晚上搂着舒服;腚大腰圆的,能生小子的……”说着说着,他寻思着,女人都是长辫子的,又加上了一个条件,“还得是那扎小辫的!”

老爷子听了,竟然有种儿子突然开窍的感觉,心里甚是欣慰,可转念一想,这样的大闺女,就算是家资巨万的财主都难讨到,何况是自己这傻儿子呢?心里真正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了。

正抓耳挠腮之际,突然一头大白猪从门口慢悠悠地踱过去,屁股一扭一扭的,煞是好看,老爷子脑袋里灵光一闪,瞬间有了注意,对傻儿子信心满满地说道,“这事儿好办,你等着就是了,今晚就让你入洞房!”

傻儿子一听这个,乐得一蹦三尺高。

老爷子说干就干,便提了条麻袋就跑到河对岸去了,临到晚上,扛着麻袋,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傻儿子听到老爷子回来,肩上又背了东西,心想这事儿准成了,忙不迭地往门口跑,一气儿帮他爷把麻袋轻轻放在地上,生怕一不小心摔疼了里面的小心肝儿。

麻袋里是个活物,身段像一个胖女人,身子一动一动的,力气大极了,嘴里时不时地发出闷哼闷哼的娇喘。

傻儿子乐坏了,不断催促着他爷赶紧解开麻袋口儿,不曾想,老爷子刚一解开麻袋,一头大白猪“嗖”一下蹿了出来,正好压在傻儿子身上,又拱又舔地弄了他一脸的黏涎。

傻子吓得尖着嗓子大叫道:“爷啊,你这是给俺弄的什么媳妇儿啊?”

老爷子笑嘻嘻地回答:“这不是你说的么,面若银盆,白白嫩嫩,腚大腰圆的胖媳妇儿么!”

“可是俺还要扎小辫的!”傻儿子平时傻傻呼呼,单单在讨媳妇儿这问题上,一下子精明了起来。

老爷子不慌不忙地一拽猪尾巴,那母猪“嗷吼”一声惨叫,随即说道:“这不是小辫子么?不光有小辫,还会叫唤呢!”

爹爹跟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一下就猜中了答案,却还是乐呵呵的,心里想道,肥猪怎么了?不是一样很可爱么!唯一的要求便是,给后邻的傻哥哥也得弄这样一个当媳妇儿,我总觉得他傻乎乎的,不好讨媳妇儿,因而这也是很不错的选择呢!

我不会告诉你的是,当爹爹讲这个笑话的时候,那傻哥哥也在旁边,他真的没有猜出答案,但是脸上的笑容好似阳光下的向日葵那样灿烂。

现在,肥猪们胃口越来越好,石槽里的食料下得飞快,那头病得最严重的肥猪,虽然还没有完全康复,但饭量已经回到之前的一多半水平了!

爹说过的,牲灵的健康与否全在胃口好坏,能吃上食儿,就说明身体已经开始变好起来。

2

自打这些肥猪到了我家,它们在几个月的时间里,体重便从二三十斤飙升到一百来斤,不能不说是一个异常喜人的景象。

就在爹、娘,还有我,对未来满是憧憬的时候,情势却瞬间急转直下。

许是过了两三天,娘去喂猪的时候发现,那头之前病得最严重的的猪,胃口又开始变坏了,进食的时候,它只是草草地过来吃两口,便直直地站在猪圈中央,木木地发呆,而且时不时地浑身瑟瑟发抖。

此时阳光正好,又没有一丝风,连我都觉得身上晒得暖洋洋的,怎么想,这肥猪也不应该如此发冷,那么真相便只有一个了。

娘赶紧找来爹爹,两人仔细地观察着猪圈里的情况,又叽里咕噜地小声说一阵子,都认为肥猪的病情出现了反复,应该是又开始发烧了!

我终究闹不清是怎样的一回事!郝兽医明明已经给那肥猪打过了青霉素针剂的退烧药,又放了毒血,而且食量恢复了好多,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怎么说变坏就变坏了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时,脑袋里忽然灵光一闪,这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传闻,村里一个老太太,病体孱弱,行将就木之时,突然变得浑身有力,精神矍铄起来,竟似正常人一般,很是兴奋地将儿女叫道跟前,头脑清醒地跟他们有说有笑。

儿女们看到老太太这番光辉景象,都以为她完全好了,一个个欢喜地不得了。可是,那立在一旁的医术高明的大夫却沉默不语,甚至连连摇头。

结果,当天夜里,老太太便驾鹤西去,儿女们伤心不止,怎么也不肯接受这件事情,人好好的,哪能说没就没了呢?

大夫微捋颔须,轻轻说道,这是回光返照,也就是太阳即将落山之时,天空会因反射光而突然变得明亮,但很短暂,却终究是往下的趋势了。

一想到回光返照,我的心里满是担忧,隐隐约约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最坏的情况,这头病猪很可能会在极端的时间里暴毙。

爹爹看到这种情况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找郝兽医,而是吩咐娘把那纳鞋底儿的大洋针拿过来。

娘快步走回屋里,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锥子,锥子尖儿的大洋针,又尖又细,使人目光不敢直撄其锋也!

那锥子有两寸来长,构造很是精巧,头顶一个中空的拇指肚儿大的黄铜圆球;黄铜球上,有一黑铁条嵌进,把铜球照顶绕过,于底部汇集成一铁束;铁束呈圆柱形,比竹筷稍细,约有三四公分长;铁束末端内侧有凹槽,大小仅能容针,长度也就是一头大洋针的三分之一;铁束末端是一形似戒指的极小白铁细环,用以箍紧黑铁束,进而固定住铁束凹槽里的大洋针。

这种锥子是专门用来纳鞋底儿的,鞋底儿是那时候老布鞋的千层底儿,由于千层底儿很厚,很硬,一般绣花针就算是折弯了,也很难扎进去一丝一毫。

所以,纳鞋底儿的时候,必须用这种带了大洋针的锥子先行扎出孔洞,方能继续使得针线。

娘做鞋的时候,往往是戴了顶针(顶针是好似戒指的圆环,上面有密密麻麻凹进去的小窝,用来穿针引线的时候顶钢针),右手拿住鞋底儿,左手拿了锥子,手掌握住黄铜球儿,拇指、食指和中指成爪,抓紧铁束上的白铁细环,然后手掌一使劲,那大洋针便能够轻松地穿过千层底儿去。

那情形美极了,娘的玉指芊芊,上下翻飞,竟好似蝴蝶穿花而过一般。

有时候,我会很安静、很专注、很好奇地在一旁看着娘的动作,生怕那大洋针会从中折断,或者大洋针从铁束一旁蹿出来,伤了娘的手指,因此小心脏紧张不断地揪着,缩成极小的一团。

可是这种情况一次也没有发生过,自己又从娘口里知道,之前祖祖辈辈儿都用这锥子,也没有伤人的情况发生。

尽管我担心不已,可是,她自己满不在乎,甚至连这层意思都没有想过的。这反倒让我一边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的况味,一边暗暗佩服起古代先民的高明智慧来。

娘用大洋针在鞋底儿捅出比芝麻粒还小的孔洞,然后再用另一个穿了麻线的大洋针从中穿过,如此往复循环,直到把那千层底儿上缝满了密密麻麻的麻线疙瘩。

而今,爹爹用大洋针,当然不是为了纳鞋底儿,而是用来给病猪放血排毒。

爹爹本来想再去找郝兽医继续打那青霉素退烧针的,可是觉得那样子做的话,就一点退路也没有了的,因而只好退而求其次,看看放血排毒能不能管用。

这次,爹爹是一个人进去的,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侠客古风。

那肥猪确实病恹恹的,身上力气早已不如先前那般强劲,爹爹悄悄闪到肥猪侧面,两只手电光火石般从袖子里猛然蹿出,二龙抢珠般地薅住了一只猪耳朵。

那猪被捉住了耳朵,吃痛地往一边扭着身子,想要摆脱这牵制。

可是爹爹的速度更快,只见他左脚站定,好似擎天一柱,右腿画个扇面儿一样的圆弧,好似鹞子翻身一般跨上了猪背,不偏不倚地正好挡住肥猪往里扭动的身子,进而两腿一夹,犹如一把大铁钳一样将猪身紧紧夹住。

那肥猪左右不得,进退不得,又上下不得,尽管浑身满是力气,却一点也使不出来,唯有原地不动地闷哼哼。

说时迟,那时快,爹爹一只手松开猪耳,从娘手里接过锥子,另一只手提溜起一只猪耳朵,照准了耳朵背面的最粗的那条动脉,一下就扎了下去,瞬间鲜血直流,顺着猪身子迅速淌了下来。

那肥猪吃痛,使劲望上一顶,爹爹虎躯随之一震,却未失去主动,原来爹爹早就防着它这一手,迅疾如鹰一般,两腿奋力往里一夹,又泰山压顶般将全身力气向猪背使劲一墩。那肥猪脑中一片空白,只觉五内翻滚,血气倒流,不由自主地闷哼一声,鼻子里直直地往外出气儿,却没有了进的气儿。

趁着肥猪脑袋断片儿的空当儿,爹爹迅疾如鹰般将大洋针拔出,又一下插进肥猪的另一只耳朵,这次肥猪只是微微反抗,身子一下瘫软下来,感觉站都站不稳了。

爹爹看到血滴如同泉水般外涌,知道扎准了穴位,便抽出大洋针,稳稳地从猪背上下来。

那肥猪瞬间恢复了理智,圆滚滚的身子如同被电击一般飞速打颤,如梦初醒一般逃到猪圈最里面的角落里。

爹爹看着这头肥猪,心里面也是没底儿,只是觉得“死马就当活马医”啦。

我在一旁看着,等爹爹喘口气儿,向爹爹提醒道:“爹,你以后再扎针的时候,可得给针头消消毒啊!我看电视上那侠客们用刀子取子弹的时候,都是在火上烧一下的,说是能够消毒,可以避免破伤风。”

爹点点头,紧绷的脸上挂了一丝难看的笑容,对我说:“没事儿的,猪们皮实,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错不了的。再说,那针头这么细,不碍大事的。”

我觉得爹爹说得有道理,也没道理,还想再说什么,却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我知道,这时候,他的心思全在猪身上,心里烦得很,也苦得很,就不要再给他添乱了。

有了上次郝兽医给猪放血的经验,我自然是不会再担心肥猪失血而死的事情。

爹爹戳破的虽然是动脉,出血量大一些,但毕竟是单薄的猪耳,血管能粗到哪里去,又是针尖儿那么大的伤口,也就是流了小半酒瓯的血,便凝固结痂了。

放完血之后,那头病猪情况稍微好了一些,进食相对多了一些,但总不是那么精神,整天病恹恹的,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爹爹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又给它放了两次血,却几乎没有任何效果,看着病猪一个劲儿地往下掉分量,爹爹的眉头越来越紧锁,甚至那皱纹都像即将喷发的小火山一样,积聚堆叠在一起,好似轻轻一触,便会天崩地裂地爆发。

3

爹爹一看形势确实不好,只有再去找郝兽医了。

郝兽医过来以后,看到肥猪瘦了不少,禁不住担心起来,悄悄地跟我爹商量,“老哥,要不别打了,我看这猪要坏啊!”

爹爹闷闷地抽了口烟,苦笑着说道:“要是搁到腊月里,不劳兄弟提醒,我自己就把这几头猪杀一杀,处理掉了,可是现在才十一月,离年还早呢!卖都不好卖啊!再说,你看看这些猪,才八九十斤啊,正是长才啊!真舍不得。”

“那好吧!老哥,你拿主意吧,我听你的。”郝兽医深深地叹口气。

爹爹又抽了一口烟,艰难地说道:“要不,打一针试一试吧,好不好的,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郝兽医不说话了,沉默地拿出针剂,依旧还是青霉素,两个人都知道这打第二针的结果,一旦打上了,就一点退路就没有了,好,便会全好;死,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的。

两个人对此都心知肚明,无需再提醒,可是郝兽医打针之前,还是向爹爹投来问询的目光。爹爹眼神坚毅,微微点点头,当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两个人还是如之前一样,配合默契地给病猪打了青霉素退烧针,其它的肥猪,爹爹觉得也有毛病的,也一样让郝兽医打了针剂。

如此一来,当真是孤注一掷,听天由命了。

青霉素退烧针的效用是很明显的,也是很快的,如果有效用的话,最快当天,最慢次日,那肥猪就能欢实地如同正常猪一样吃食儿了。

爹、娘和我都满心祈求着上苍能给我们一次垂怜的机会,好好救救这些长势正好的肥猪们,可这竟是不能的!

打完针的头天,那肥猪象征性地吃了点食儿,好似喂鸟一般,到了第二天,第三天,那猪又开始浑身打抖搂,还“吭哧吭哧”地打喷嚏,鼻孔流清水,也吃食,但食量很小,仿若一点食儿也不吃的那样。

爹娘都愁坏了,言谈话语间,都表现出极为低落的情绪,整个院子随之被笼罩在一片看不见的低气压氛围之中。

爹爹还好一些,男人嘛,性情毕竟刚强些。

娘第一个受不了了,每次喂食的时候,看着肥猪只进一点点食物,又急又恼,眼睛里哭得发红,但就是不让眼泪掉下来,因为哭的话,往往就是将最坏的事情应验了,太不吉利。

肥猪现在已经不能称之为肥猪了,它们,尤其是那一头病得极重的肥猪,掉膘掉得特别快,也就是一个星期的时间,那身子,说不上是瘦骨嶙峋,但是后胯那里早已没有了当初的圆润,而是硕大的骨架在支撑着一张松散的皮,竟好似那没有搭建好的帐篷顶子似的。

我心里更是不好受,不由自主地长吁短叹,这长吁短叹自然不能对着爹娘,因为爹娘认为这是不吉利的表现,会给家里带来不知名的灾祸。

于是,我一个人坐在大门前面,呆呆地看那黄昏的日落,恹恹的,戚戚的,一副多愁善感、生无可恋的模样。

说来也巧,那天,娘出来倒脏水,刚好看到我这番模样,知道是因为家里肥猪生病的事情,而让我情绪十分低落,便压抑住自己心里的难受,过来劝慰我。

她是个纯粹的农村妇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这一亩三分地,但是讲出来的道理却十分地受用。那天她说的话,直到几十年后,我依然清清楚楚地记得,并且凭借着这句话,穿过了无数的困难和窘迫。

那天风很轻,日落很美,天边被均匀而细腻地染了一大片金黄,如果可以,我宁愿自己能够永远停留在那个时候。人真是好奇怪,小的时候,渴望着快快长大;可长大以后,又觉得,小时候竟然想着长大,真的好傻啊!

那天,娘对我说:“小鱼,凡事都要想开些,这发愁也是一天,高兴也是一天,你为何不选择高高兴兴地过呢?”

我听了娘的一番话,好像如顽石开窍一般,瞬间有了醍醐灌顶的感觉,于是,冲娘狠狠地点点头,对我娘说:“同样都是一天,我选择高高兴兴地过。”

娘抚摸着我的头,把我搂在怀里,风在耳边呢喃,有些清冷,但是我能感觉到母亲那温暖柔软的怀抱无处不在,一直充塞于天地之间。

不知怎么的,我感到脸上有一股细细的热流垂下,抬起头,我看到娘眼里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我禁不住拿起袖子帮娘揩眼泪,不知怎么的,揩着揩着,我的眼眶里也满含起泪水来。

我哽咽着对娘说:“娘,咱们……都别哭……了,咱们……再怎么哭……都没有用,那猪的病……也不会好……起来的!”

娘艰难地点点头,两个人都明白其中的道理,却又抱住哭了好一阵子。突然,娘哭里带笑地对我说:“咱们别哭了,不是还有你爹么?你爹他脑子活,肯定会有办法的!”

我“啪”地一下狠狠地拍在大腿上,安慰娘道:“对,爹爹可是咱们的大英雄,他肯定会有办法的。”

可是爹爹到底会有什么办法呢?我想,答案是肯定的,只是我现在还猜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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