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16日,是我握着单程票,从香港飞回北京的日期。本科、硕士、工作在香港,七年有余,八年未满。
裸辞之后,我还拥有三大箱行李,其中大部分是职业装和高跟鞋,还有一点点存款。
下了飞机,我直接去烫了个头发,慷慨激昂地刷掉1700多块钱。我以为一切都能“从头开始”,自己能像一滴水一样毫无障碍地汇入生活的洪流,欢快地奔涌向前。
然后我才发现,自己tm是块笨拙的石头。
薪资水平,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坎。与原先相比,砍半已经算是好的,大部分职位直接缩水到1/3。一个海归硕士的头衔,并不能在谈判桌上带来多少溢价,或者说,很少有公司会在刚开始时就开出高薪,总需要经过一段时间来评估新员工能力和可靠度。但那时的我,把自己套在“跳槽薪资就是要水涨船高啊”的牢笼里,让薪资定义了自己的价值。
后来,我花了一段时间研究五险一金和企业所得税,搞清楚了内地的企业(私营企业尤甚)税收负担有多重,用人成本有多高。为了降本增效,工资分为岗位工资(给上五险一金的部分)和绩效工资(不需上五险一金部分,可以占到薪酬构成的1/2以上),相应地,各种灵活用工和税务筹划的方式应运而生。
过惯了月月领支票,到手95%工资的日子,这种完全不同的薪酬体系也让初来乍到的我觉得很“不正常”。
注:
香港没有五险一金
唯一的社会保障金是“强积金”
占员工工资的10%
员工与企业各支付5%
员工到手95%,企业成本105%(员工工资部分)
至于保险
企业向商业保险公司为员工购买群体医疗
套餐费用由公司全额承担
套餐规格不同,员工看病时结算费用也不同
比如我上家公司,因为团体人数少,优惠力度相对小
指定医院/诊所门诊挂号看诊+三日药,每次港币$20
大公司团体人数多,员工普通门诊每月指定次数内免费
大病、住院等,根据不同病房规格,员工支付比例不同
较低的薪酬和房租比,造成了“用通勤时间换钱”的宿命。15分钟点对点步行的上下班,已经不能说是“小幸运”,而应该是奢侈。曾经下了班,吃个饭,遛个弯,window shopping逛一圈,开心了还能去尖沙咀看海。那时谁要是跟我说,几个月后你会把每天1/12的时间花在地铁上,我会觉得ta疯了。
这种不满,在一次面试途中达到顶峰。在早高峰的10号线上摩肩接踵了一个半小时,下车后突然觉得:哎,为什么我右脚踩地特别响,脚跟还特别疼?抬起腿一看,细跟鞋的跟垫已经不翼而飞,里面的金属小钉露了出来。
公司地址离地铁站还有几百米。差不多也是劳动节后,也是这个大太阳和这个温度,我一瘸一拐地从地铁站顺着导航走,汗珠像小爬虫一样在脸颊蠕动,痒痒的,百爪挠心,能感到早上精心扑好的碎粉化开的弧度。
我不知道自己在面试里说了什么,只记得出来之后心里万念俱灰的颓唐:为什么?生活这个bitch,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同时,我还为我一柜子的7cm高跟鞋和职业装惋惜。北京,首都,中国的心脏,我的“家乡”,不过是个灰头土脸的大城市。没人能穿着高跟鞋和包臀裙挨过早晚高峰。我固执地觉得,北京配不上我的骄傲,盛不下我的精致,也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
我开始紧张、失眠、愤世嫉俗。习惯了方圆三十米必有超市、7-11、屈臣氏的香港,我拒不接受快递带来的快捷,无限放大接电话的麻烦和丢件的可能性,并因为便利店和超市布局太远而伤心难过。
我愤怒于网上检索到的Z.F.部门信息发布通常是过时的,同个机关,两个办事处的政策可能不一样;同个办事处,今天和明天要的材料也可能不一样。
当然,这也是事实。我依然怀念与香港Z.F.打交道的便捷程度:办事流程公开化、网络化,小事网上填表,大事网上预约,打电话有人接,发邮件有人回,窗口人员耐心又和善。但我当时纠结得像一滩烂泥,永远允许他者的错误伤到我。就好像,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刺,而我偏偏遇到一个人就要走近前去,握着他的刺往自己心上捅。
春夏的扬沙和暴晒,屋里擦不完的灰尘;冬天的寒风和雪后泥泞,羽绒服的笨拙和臃肿。每一桩每一件小事,都能令我对这个世界绝望几分。
那是属于我的人间炼狱。
饶是如此,回顾那段黑暗的日子,我发现某些习惯和性格基础,还是让我做了很多事情。
首先,得益于身边太多人在做理财顾问,我对资产有一定程度的重视。虽然不懂理财,但我相信两个朴素的原则:保险得趁年轻买,钱不能光花不赚。
我给我的顾问提前打了两年的保费,在自己账上又多留了一年的钱。就当是强制储蓄,即使未来流动资产用到精光,还有这部分“救命金”可以快速变现。
自我怀疑很深重,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时候,也咬着牙让自己动起来,看看自己能做什么。我去翻译、写约稿,也自己写文章,在这里要特别感谢信任我,给我恰饭的Mandy,Meryl和Sally。这些工作很零散,收入也不固定,但在我终于鼓起勇气,重新清账的时候,我发现失业几个月后的资产缩水实际情况,要比想像中好很多。毕竟,没有一个月是纯粹地只花不赚过。
其次,认真的性格基调救了我。不管是什么低级职位(当时已经不自信到什么职位都敢投),不管公司名称多土气(现在想想,这重要吗?一点也不),自我介绍都要重写一版,背熟。公司官网查业务,写一份“你对我们公司了解多少?”的模拟回答;天眼查上看结构,起码得记住大老板的名字。即便面试时脑海一片空白,那些准备过的东西总能脱口而出。
于是,我幸运地在2019年圣诞节入了职,拿一份之前看不起,现在很感恩的工资,还赶上了年会和大红包。疫情期间,虽然业务量有下滑,产品在紧急转型,但是公司的现金流暂时稳健,工资不停不减。
最重要的是,我喜欢这份工作。即便它钱少事多离家远,可是我能在工作中找到内心的平静,也收获了超级多客户的认可。
现在的我,不敢说自己走出了那条黑暗隧道,但我看到光,并且相信向着光一直走,总能走到天亮。
新公司一个部门的人,比前公司整个公司的人都要多。我不再期待主管能像我老板一样(前老板,但是不管过了多久,我依然习惯叫他老板)主动发现自己的优点,而是学会了适时表现。
之前觉得通勤是在浪费生命,现在发现和顺路的同事聊聊天吐吐槽,一路也过得很快。下了地铁扫辆单车回家,骑车的时候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脚下。
我重新开始记账,针对此刻的薪酬设立切合实际的储蓄目标,轻奢已戒,服饰化妆品消费降级。买一件衣服,必须丢一件不会再穿的,如果没得可丢就不买,管你什么购物节。
再跑政府部门办事,先打电话问。第一趟去的时候,带上所有证件原件和复印件,各种规格的照片,还有足量的现金,八颗牙的笑脸。做好多跑几趟的准备,这样真跑起来心情不会太糟。
北京确实没有海,没有麦理浩径,也没有满眼绿色的小山。但是这里有很多漂亮的花园,适合跑步和拍照,就算每周一个,也能排得很满。
平底鞋配裙子也很美,加一个前掌垫,走路或踩单车都可。适合北京春秋冬季的长裙,阔腿裤,方头粗跟靴,之前觉得“不是我风格”的单品,其实搭配起来都很好看。对了!最开心的是,我一直以为头大的人不配有一顶帽子,但现在,淘宝商家已经先进到连帽子都按头围分号码,我终于有了一顶自己的宽沿遮阳帽,不毁发型刚刚好。
我依然会给(前)老板和老板娘打电话问候,跟之前的客户约着吃饭聊天。我的朋友不多,但是好得要命,有的在我不开心时请我吃肉,有的跟我分享ta人生的重大事件和秘密,有的隔三差五丢来一堆有趣的视频和表情包,有的能跟我讨论写作与文学。
2020的下半场,每天都要做KEEP,还有两个证的考试在路上。
一年。回到北京的一年,痛是痛的,丰盛也是丰盛的。我还是没办法说北京很好,但它也并不糟糕。
抑郁都指向过去,焦虑都源于未来,而唯一重要的事情是此时此刻。此时此刻我在北京,那就make the best of it。
我很感激,自己从easy转到hard模式,还勇敢地活着。
“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
那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旧热爱生活。”
——罗曼·罗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