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脸时代

    1866年,奥地利遗传学家孟德尔发现生物的遗传基因规律。

    1990年,国际人类基因组计划启动。

    2000年,人类基因组工作草图公布。

    2018年,人体基因改造技术临床实验隐秘开展。

    2026年,荷兰率先通过决议使人体基因改造技术合法化。

    2037年,“基因改造之父”维克多·弗兰基斯坦获诺贝尔生物学奖。人体基因改造技术在超过百分之七十的国家已被承认合法。

    2048年,发现新的基因通路,基因改造的成本大大降低,人体基因改造普及成为可能。来自美国的三位科学家因此发现获诺贝尔生物学奖。

    ――节选自《基因科学发展史》大事年表

    朋友们,这是新世纪的开端,是庶民的胜利!今日,基因改造已不是富人的特权,而是为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你和我――而服务的。想一想,这一技术将会为世界带来怎样的变革,残疾将会像天花一样成为历史,凭借人类的智慧,我们能挣断与生俱来的疾病的锁链,让四海之内的万民共享健康与福乐。

    不仅如此,在基因改造技术的伟力下,没有人会因为人种、肤色、外貌而受歧视和侮辱,既然每个人的身体形态可以随心所欲地设计,就无需区分孰优孰劣。躯体得以重返它最初的意义――灵魂的载体。还记得马丁·路德·金的梦想吗?平等从今日开始,就让躯壳成为灵魂的工具、灵魂的奴隶,我们自由啦,我们自由啦,我们终于自由啦!

    ――汤姆·杰克逊的演讲  2048年8月28日


    人体基因改造技术并非万能的,它只能作用在未出世的婴儿身上。新生命在母腹中逐渐成形时,医生会取下少许胎毛进行分析,根据细胞中的遗传信息模拟出孩子未来的模样,由专业的技术人员(人们通常称其为捏脸者)进行基因设计,并结合父母的意愿,得出婴儿的理想模型,再转化为基因信息输送给婴儿。程序简单快捷,风险小得可以忽略不记。随着孩子的长大,他们将会分毫不差地成长为设计好的模样。

      ――医院派发的科普手册《基因技术》

主持人:您认为人体基因改造技术,也就是俗称的捏脸技术即将普及到千家万户这一说法真的能实现吗?

评论员:在技术层面上是完全能够实现的,发现了新的基因编辑方式后,捏脸的程序简化得像打点滴一样容易,加上成本惊人的下降,可以像义务教育一样普及到下一代的每一个新生儿。

主持人:有人将捏脸技术的普及称为又一次工业革命的开端,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评论员:经济方面,美容院将绝迹,许多人的利益会由此受损。而捏脸者这一新兴行业将欣欣向荣,料想这将是一个客户极为庞大的藏宝阁。政治上,急需出台相关法案规范市场秩序。

文化方面就更加复杂且难以描述了,但是普遍认为,这次捏脸技术的普及会冲击旧有的观念,带来的影响是深远难以预测的,可以说,这不是工业革命,而是又一次文艺复兴。人类再一次发现了自己,从锻造工具到锻造基因,我们进入了新世纪――捏脸时代。

        ――《新闻面对面》  2048年8月30日


    所谓基因改造技术,不过是把你的孩子的样貌变成供人随意揉捏的黏土,医生们把他们操纵大豆产量的转基因技术用在脆弱的婴儿身上,再加上天花乱坠的专有名词让你一头雾水,最后轻易地把孩子的未来交到陌生人手上。

    你真的接受转基因人类吗?我们反对转基因玉米、转基因花生,却赞成改变人类的基因,实在是大错特错。

    风险真的如“科学家”言之凿凿说的一般,微小得可以忽略?转基因真的没有长久的隐患?

    捏脸技术是一个骗局,父母们,三思啊。

――节选自《捏脸的生平与谎言》(2048年度畅销书排行榜冠军)


记者:请问你愿意让你未来的孩子接受基因改造吗?

路人:唔,我认为可以。

记者:据说这种技术有潜藏的隐患,你为什么仍然坚持?

路人:那种言论听听就算了,我还是相信专家的说法。谁不希望自家的孩子长大后是个标致人儿?美貌能带来的好处说也说不完啊。再说别人家的小孩都这样,我们要是不参与,岂不是输在了起跑线上。俗话说,从娃娃抓起嘛,是吧?

        ――某电视台采访录音  2048年9月1日

    “我们不需要!”

    数百位大学生举着标语游行,以此向世界传达他们的声音。面对捏脸技术的席卷势头,他们认为那是父母以爱之名强行施加给孩子的面具。

    “俗话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管是美是丑都是注定的结果,没什么可抱怨的。但是捏脸技术是非自然的,当孩子一无所知之时凭自己的喜好设计他的外貌,我们认为这是不尊重生命正常道路的行为,甚至可以说是自私的。”一位学生代表如是说,“由此我们要抗议,年轻人不愿受人摆布了,我们不需要捏脸!”

            ――新华社上海电  2048年9月3日


    捏脸是不信上帝者违背天理的恶行。上帝将祂造物的秘密展示给信徒,是为了让他们解读,从中感受圣灵无上的荣光与威势,而不是让无知又傲慢的凡人为自己渺小的成就沾沾自喜,自以为无限接近天国的权威,竟胆敢模仿上帝之手变换皮相。听啊!耶和华说,不信的人,罪已经定了,因为他不信神独生子的名。那时候,祂要照各人的行为报应各人。我们是神的信徒、神的使者,天国的制裁的号角传来了,让那些龌龊的罪人哭泣吧,圣战开启了!

                    ――神之鞭  2048年10月1日

    自10月1日恐怖组织“神之鞭”在You Tube上发布视频宣布成立以来,参与者迅速增长,中东地区局势复杂难测。与“神之鞭”口号相似的恐怖组织在世界各地成立。由于恐怖分子对技术人员和参与捏脸的无辜平民进行屠杀和迫害,部分捏脸试点服务站彻底瘫痪。政府称局面很快就会受到控制,民众无需惶恐忧虑。

    联合国已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应对方案。

          ――《纽约时报》  2048年10月29日


    捏脸违背自然?并非如此。自然挑选出基因中优质的部分,用经年累月的遗传强化它,再丢弃不利于生存的累赘。如果一个生物美,就会吸引异性与它交配,它的后代也会是美的,这就是自然选择。然而自然也会出错,有残次品,有半成品,因此我们尽力完善它的工作,加快它的进度。这不是渎神,而是进化。我们是亚当的子孙,上帝在第七日创造人类,祂赐予我们智慧,就是赐予了我们追求至美的权利,是对我们的努力的许可。

    我们是怀着敬畏进行研究的,在探索中,我们发现,人类的科学能涉及的部分十分有限。我们可以分析基因,却无法解析大脑的奥义,因此我们可以捏脸,却无法干涉思想。我们能更改的不过是皮囊,灵魂是上帝的馈赠,是人类自身无力触及的神秘之处。我们的一切努力都证明了上帝的伟大,和人类的渺小。

――查尔斯·巴比奇(发明新的基因编辑技术的科学家代表)获诺贝尔奖时的演讲  2048年12月10日


    人是为了追求美而生的,美是光,是青春,是幸福的保障,是化冰的春风,是人间四月天。我赞成捏脸技术,捏脸的普及是大势所趋,尽管面对重重阻力,我仍相信它会在最初的艰难中前行,以美的伟力开创新的时代。

    因为爱美根植于人的本能中。

    后世将会铭记2048年,今年,捏脸时代开始了。

                ――佚名网友  2048年12月30日

捏脸者被抛尸野外四天,疑似死前被逼问捏脸数据

捏脸成高危工作?工伤政府补贴?

母亲错认女儿,只因两人仿佛双胞胎

脸部识别仪频频出错,网友戏称“脸盲不是我的错”

怎样才算成功的捏脸?看看这位妈妈的心得

如何准确向捏脸者表达你的意见第四辑

关于捏脸你不能不知道的十件事

关于捏脸你可能不知道的十件事

……

      ――摘自《礼仪脸齿》  2060年4月5日


2048年8月1日  晴 

    研究进入最后审核阶段,这意味着我们追求的目标就在不远处,几乎一伸手就能触及……

    二十七年前,我在子宫中逐渐成熟时,我的父母用重金给我进行了基因改造,于是我出落成一个窈窕淑女。我应该感谢我的父母,美貌带来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我总能轻易收获善意与赞扬。对此我既有点高兴,又有点内疚。然而我爸爸听到我的想法放声长笑,他说,贝多芬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天才而感到抱歉,美是一种财富,拥有美是幸福的。

    我却仍然顾虑重重:可是我的美不是上天的恩赐,仅仅是捏脸者的作品。富人只要花钱就能得到美好的容颜,穷人却一如既往,这样可怕的不平等让我愤慨,哪怕我是不平等的受益者也绝不能忍受。爸爸仍是微微一笑,捏脸技术不过是扩大了两极间的鸿沟,平等是不存在的,真正的平等也未必令人满意。可是……

    可是我还是想追求平等,我相信如果美与健康是上帝的馈赠,就让一切上帝的儿女都得到美的恩泽。

    只要我们的研究成功,基因改造就不再是贵族的奢侈,它将真真切切地为全人类带来好处。

2071年1月4日  大雪

    我老了,我眼看着衰老在我颜面上步步紧逼,一点点侵蚀,我的容颜是被摧毁了,虽然我并不感到惋惜。

    他们长大了,诞生于捏脸时代的那些孩子们,他们很美,每一个都很美。美得我辨认不出各人的身份。我相信我还没有老到昏庸的程度,这么说,是他们太相像了,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千篇一律的美人,第一次怀疑我们的努力是否有意义。

    美呵!美……究竟什么才是美,谁又说得清楚呢。但是单调的重复的美是乏味的,世界上充斥着这样的美人,我感到悚然心惊。

    与整容不同,捏脸技术是内在的,或者说,自发的,所以躯体会一丝不苟地依照DNA的号令成长为一个可人儿,真正的分毫不差,再彻底的整容还有些许不同呢。起初就有规定,捏脸者不能泄露捏脸数据,以避免千人一面的尴尬处境,但人的千奇百怪的欲望总是无穷的,为了利益,有人铤而走险逼迫捏脸者说出自己的作品(通常是大明星)的捏脸数据,到后来,越来越多捏脸者开始无视职业道德,为了省时省力反复用同一张草图,以至于每个人都越来越相像。行业乱像最后造成的,就是这些容貌精致如人偶的毫无个性的脸。不如说是……面具?

    这倒的确实现平等了呢,我忍不住苦笑。真正的平等未必令人满意,这话好像是爸爸说的吧。

    究竟什么是美呢?什么是平等呢?

    我写字的手颤抖了,也许我们真的不应该越过界限行使上帝的权力,我若是做错了什么,愿上帝宽恕我罢。

    然而我又安慰自己,至少,我们做到了让人人都健康无病厄,不是吗?

    想到这里,我便安心了。

――节选自玛丽·雪莱的日记(发明新的基因编辑技术的科学家之一)


    我搓搓冻僵的手,揉着完好的那只眼睛,叹了口气,又没有墨水了,今天的工作就到此为止吧。我倚着拐杖慢慢挪到门前,外面红霞漫天,太阳像独眼巨人的一只眼睛,就快要闭上了。一个脑袋大得与身体不成比例的人影跌跌撞撞地走过街道,远处传来重物落地沉闷的声响,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真安静呢,我想。

    雪莱太天真了,我们都太天真了。能用来治病的基因技术,当然也能用来杀人。早在正式的研究开始前,政府就在暗中研究可用于基因战的武器,所以它才让捏脸技术普及――活生生的小白鼠,我们都是。

    雪莱死于2071年的春天,次年基因战爆发,基因炸弹的威力令人为之胆寒,还没来得及忏悔,这次毫无理性的战争就已波及全球。捏脸只能在婴儿身上实施,基因炸弹却可以直接作用于所有阶段的人体上。儿童和老人,男人和女人,美的人和丑的人。80亿人口,七成在一年内因基因紊乱死去,余下的人尽数成了残废,在这凋敝的大地上苟延残喘,而且生还者都丧失了生育能力。也就是说,人类正不可避免、无可奈何地走向覆灭。

   

    我,查尔斯·巴比奇,捏脸时代的缔造者、见证者和受害者,背负着历史和良心的重担活着,整理破碎的世界的遗物。我想起那一年,2048年的最后一个月,我站在诺贝尔颁奖台上宣称人类有权用智慧追求美,那时我年轻又健康,志得意满,对自己说出的话语深信不疑。现在我却在想,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也许这便是天罚?

    在早已被遗忘的年代,奥地利的一个神父在自家的花园里研究豌豆的圆粒与皱粒,从那时起,人类就注定要追寻上帝的秘密,也注定要在追求美的路上死去。仿佛有某种宿命,源于人的野心与善心,夹裹着我们义无反顾地步入结局。

    到此为止了。

    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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