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秋
9月23 日 秋分
1
十一活动前,杨勇从武汉过来,算是工作,也算半休假。
我让客栈食堂做了几个小菜,送到客栈后面的院里,坐在平台上的石桌旁,边喝酒边聊天。
杨勇简单说了下公司目前的状况,基本符合预期。对于明年的计划,也有了大概的思路。整体要比预期的规划目标更大。
“现在超市的黑猪肉是普通猪肉的3倍,但依然卖得很好。说明消费在升级,并且更多元。所以,我想只要安全、质量好,价格高点的蔬菜也会热卖。但咱不走KA渠道,而是走菜市场。在高档小区周边规范的菜市场,租个摊位,做咱们自己田园时蔬的直卖小铺。”
对于未来,杨勇永远充满了信心。
“这个好,既可以提高毛利,又可以提高就业。配送的问题王强就能解决。”我想起本来山里红公司是要自己做实体店的,但如果鼎新能打通线上线下,能更快、更好打开局面。
杨勇继续说:“线上的引流成本已经很高了。线下即是销售场所,还是服务、引流的场所。电商、微商、实体店都得建,只是侧重点不同,关键是打通、并且相互协同。山里的茶园、菜园,即是线下的,也是线上的。即是生产的,也是体验的。”
“好啊。你这个老兵,离开战场,回到农场。建设比破坏有意义。”我举杯碰了一下。
工作方面,我相信杨勇的能力,就不再多谈。杨勇也难得休息,所以放松下来闲聊。杨勇说到:“是的,我每天最怕的是没意义。我们两个,一个是‘士兵’的‘士’,一个是‘士大夫’的‘士’。无论哪个‘士’,都有‘为天下’的思想。所不同的是,我习惯了服从。无论是部队的纪律,还是商业规则。只在框架里走直线,踢正步。而你不同,你书读多了,被那个‘自由意志’牵引着,便受不了约束,想打破边界,创造新价值。”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抛不抛?’自由都是相对的,真正的自由是选择的自由,如果选择是自由,其实就是放弃了选择别的自由了。”我发现杨勇有点懵,其实自己也觉得有点绕,于是换种方法说到:“自由是一个人生活,意义是和更多的人一起生活。生活,永远是最强大的。
“其实我们都在解决问题,无论是个人的,还是他人的。无论是现实的,还是思想的。解决问题就是给时间、空间、人以降低熵增的信息,这就是意义的意义。”我话说了,但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
杨勇想了想说到:“你说的太抽象。感性点说,无论文人梦,还是侠客梦,都是为天下的梦。只不过,我想的事比较具体,只要做就行。但你有些事,即使做了,也会觉得没意思。你精神层面的问题,需要自己去解决。”杨勇举杯碰了下,一口干了。
2
整个十一的生意很不错,整个团队也顶住了压力,完成了各自的任务,变得更加成熟。
客栈的整体业务和线上运营一直是由江丽负责,线下管理部分,培养了一个邻村的退伍的小伙子已能接手胜任,之前还曾让他去江丽那学习过一个月。 忙碌之余,内心总是空唠唠地无处安放。有时夜晚翻遍了通信录,却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联系。杨勇说得对,有些问题,只能为自己面对解决。
我需要离开当下的环境,找个地方整理心情,寻找信念,开始未来的路。
于是,我决定去一趟一直想去的地方——西藏。 我只是想随意漫步,边走边看,因此没做详细的旅行计划,只做了一个大慨的路线图:拉萨,纳木错,珠峰,林芝。
3
10月08日,早上从江城银河机场出发,然后在成都转机,下午2点30分,到达拉萨贡噶机场。
出机场,没感觉到什么高原反应。我连着蹦了几下,也没特别的感觉。于是就放心了。
在机场附近吃了陕西的刀削面,又吃了个肉夹馍。坐大巴到市区,入住赛康大酒店,遇到热情的酒店老板、拉萨老炮巴叔。晚上一起吃饭,喝了几杯青稞酒,又喝了些红酒。
没想到,睡前洗了澡后,躺下没多久就感冒了。凌晨开始发热,头痛欲裂。黑暗中我发了一张凄惨的自拍图到朋友圈,引来时差13个小时外的谭莉电话打来,一通臭骂。 第二天一早,我让酒店的前台帮忙买了感冒药,然后一直蜗在房间里,时睡时醒。我想再等一天,看会不会好转,实在不行,就得打道回府了。 快中午的时候,听到有人敲门。我挣扎着起来,打开门,一下子愣住了,然后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隐约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再醒来,已是傍晚。阳光从窗帘外透进来,隐约可见茶几上的水果,沙发上的背包、外套,床头柜上的药品。 床侧,一位女士头枕着手臂正在熟睡。
那张脸,曾无数次出现在梦里,如今却如此清晰。是沈兰。
但这不会又是梦吧? 我刚要抬手去摸她的头,忽然手背猛烈刺痛,不由闷哼了一声,惊醒了沈兰。
“醒了?头还疼吗?别动,刚输完液没多久。先量量体温。”沈兰起身。
“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做梦呢。” 我怔怔问到。
沈兰没说话。打开灯,拿出床头柜上的一个红外电子体温枪照向我额头,“嘀”的一声后,她看了看显示的电子数字:“36℃8,退烧了。先喝点水吧,一会儿吃点稀饭,晚上再打一针。”
我坐起身,看着沈兰忙活,内心被喜悦一点点充满。
沈兰把水杯递给我,看了我一眼,然后叹了口气,说:“莉莉昨天大半夜说你要死了,让我过来看你最后一面。她虽然总喜欢夸张,但在西藏感冒还是很危险的,如果转成高原病就更麻烦了。我这几年每年都会跟专家团过来义诊,走过藏区不少地方。还真遇到过因重感冒来不及救治的而丧命的。”
“这么危险,你还年年来?献爱心不要命了?” 我挣扎着坐了起来,接过水杯。
“汶川都经历了,还怕这些?不过也不全是为了义诊,也是想找个换个干净的地方散散心。我五年前离婚了,每次来这里都能获得内心的平静。” 沈兰望了望窗外,说到。
我一阵愕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十年,那么漫长,又那么短暂。它隔开了我们的生活,改变了我们的人生轨迹。可当我们再次相见,一切又好像当初那样熟悉。 就像看了场电影,散场后,灯光亮起,走出影院,一起讨论起电影的内容。
但随着岁月流逝的,还有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故事。
沈兰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整个人显得很疲惫。昨晚应该是没怎么睡。订票、准备药品、赶飞机,到这里也没好好休息,也有点高原反应。
“生活真是掷骰子。本想,哪怕平平淡淡一生也好,但没想到运气不好。是我提出离婚的。死里逃生的感觉,决定的那一刻,终于舒了口气。然后去美国进修了1年。在纽约,我和莉莉常见面,关于你的一些事,她都会跟我说。”
“你的事她啥也不跟我讲,太不兄弟了。”我说。
“是我不让她讲的。联系的,都走散了。不联系,才不会走散。”沈兰看着我说。
晚上我已经好多了。起床和沈兰去餐厅吃了点清淡的饭菜,然后回来又打了一瓶点滴。
除了仍略有头痛,基本没什么症状了。
我们和衣而卧,断断续续把自己这十年的生活都说了一下。说到自己,发现都是乏善可陈的故事,反而是校园时代的人和事,一个个回忆、谈起。
相识的18年来,除去匆匆的4年校园生活,后来的我们,真正见面在一起的时间有几天?
算上这几天,也不过十几天啊。
青春渐远,可那是我们人生的芳华。
第二天上午,沈兰陪我逛大昭寺,边逛边讲拉萨的建城故事,讲文成公主,讲大、小昭寺的故事,还有历代的活佛。
大昭寺的正门,那一个个匍匐在广场和各个角落的叩拜,让我震惊。他们是那么的自然,仿佛是天地的一部分,而不是个人的行为。这甚至感染了一些游客,也会尝试学着叩拜几个。
从大昭寺出来,看着广场上空湛蓝的天空,我问到:
“这是我们在校园之外,第二个相遇的城市吧?”
“是啊,从北京到拉萨,十年了。”沈兰也望向天空,仿佛那是十年消逝的地方。
“就在八廓街走走吧,十年没见,咱们就走十圈。”我拿出单反相机,边走边拍照。
天气已冷。转完八廓街,沈兰带我寻到一处清静的藏茶馆喝茶。早茶已过,正好没人。要了一壶热茶,对坐而饮。
“绕了大半个中国,只为见面聊几句话,也够奢侈的。”我捧着温热的茶杯,觉得暖和了许多。
沈兰斜眼瞪我,嗔到:“我可是救了你一命。”
我举杯连连感谢,嘴里却说:“我的意思是不是再加个拥抱什么的?”
沈兰盯着我看,叹了口气:“你其实是有趣的,只是理解你太难。”
我收敛正容:“有一人理解足矣,何况这人正是你。在这里感觉灵魂更容易出窍,所以不能只是聊天,我们应该一起扒拉扒拉灵魂。”
“好啊。”沈兰也捧杯暖手,微笑端坐。
我开始啰啰嗦嗦,甚至因为寒冷有点颤抖,但还是把一些话说了出来。
“…… 这十年,无论到了哪里,我总觉得是一个人在走路。若回首看,大部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但生活如水,无法断流。
你一直是我的一个心魔。忘记了,就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想念了,又无法继续现在。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成了生活的弃婴,灵魂的独者。”热茶入胃,终于暖和了点。
“心魔没有了,心也就彻底空了。何况,是魔是神,谁又能分的清啊。我们是彼此的心魔。无力抽取,只能放逐在时间的长河上。”茶杯里升腾的水雾,在秋日清冷的阳光下,在沈兰的面前形成一片氤氲。
“光有时间是不够的,还需要空间场域。而在场域中,最大的力量还是特定的人。”我终是没克制住好奇心,问了出来。
“是的,我们都懂。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处地方是因为风景而值得人去第二次的。”沈兰沉默了一下,苦笑着说。
“我懂了。其实,丝丝念念,又岂会无感、无知?”我心头一痛,但那一刻,忽然有一种明悟。没有失落,反而是心中的一个结,开了。
中午,在八廓街的玛吉阿米餐厅就餐。沈兰说,她认识老板娘,因为北京也有一家,她偶尔会过去吃饭。而拉萨这店的土黄色的小楼,据说是原来仓央嘉措和情人见面的地方。
“历史上的人物,都不是真实的人,而是历史的人。文成公主是成就了的大我,仓央嘉措是成就了的个人。”我还处于上午喝茶的话语体系中。
“那你喜欢哪个?”沈兰看我边吃边说,估计是胃口开了,放下心来。
“我喜欢历史。不会有真实的人存在,都是历史。哪怕自己讲自己,也是此刻的我对过去的我历史性的解读。就人物来讲,群体当然歌颂文成公主,个人肯定喜欢仓央诗人。”我喝着牦牛肉青稞粥说到。
“如此说来,人存在的意义又何在?”沈兰擦了擦嘴问。
我想了想,回答 :“意义在于赋予,而不在于存在。你赋予世界什么意义,你就是什么样的人。”
沈兰说:“但人意识到活的时候是当下的。”
“嗯,所以当下才最重要。”我停下筷子,认真地说。
傍晚时候,天空下起了下雨。我们打着伞,去吃措姆凉粉。走在路上,沈兰用手接雨,转头对我说:“这边的雨砸在身上不会疼。”
“为什么?”
“因为这里的雨比江南的雨提前3000米落地。”
“嗯,也是一说。搞得我都想有一天在这买个小院子了。不过可以先在这开家客栈。”
“来这里的许多人,有些就留下来了。一般都会做些生意,更多是喜欢这个地方。呆久了,回去反而不习惯。”
“我倒没到留下来的程度,不过可以经常过来。”
“下次来,可以去趟尼泊尔。”
沈兰还要回医院坐诊,建议我一起回去再休养一下,但我坚持再呆几天,并保证不去珠峰。我送她到贡嘎机场。临别的时候,我忍不住说,如果有时间,一定再到小河边村去看看。
我留了下来,又在西藏呆了十几天。爬了布达拉宫,遍访了拉萨大大小小的寺庙,去了沈兰义诊过的昌都、山南地区,还去了美丽的羊卓雍措、纳木措两大圣湖,以及如画的林芝鲁朗国家森林公园。
旅游期间,认识了一些驴友。有开车的,也有骑车的。还认识了一位西藏农科院的青稞专家,介绍给了杨勇。
皮肤越来越黑,但内心却越来越平静。我试图体味沈兰独自行走在西藏的心情,结论是旅行最好不要一个人。直到有一天我经过雪山脚下的一个小溪,停下来喝水。水面浮幻的阳光,让我忍不住拿出笔记本,写下文字:
已经走过十日
今天来到了雪山
用脚拖起明净的天空
用嘴巴去亲吻大地
那弱弱的小花轻晃
撒落一滴雪山的眼泪
泪滴中包裹的影像
是雪山记录的一个故事
你一定听过
你一定见过
你曾经历过
你的故事
小溪携着泪滴往雪山下传唱
一路在阳光下粼粼
我用手捧起一段
听到了你的歌声
山谷回响
水草飘扬
旋转的梦境里
从你的眼眸中 我看到了天堂
从西藏回来,昏沉沉睡了两天。第三天的傍晚时分,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台上,下望有梯田,尽头是小河,远处是深秋的夕阳 。夕阳的余辉洒在粼粼的河面上,显得有些虚幻。我翻着相机里的照片,西藏的一幕幕慢慢在脑中浮现,最后,定格在一个镜头上,那是一个朝拜者的身影,一袭红衣,无比虔诚。我回想我当时的心情, 认定自己不是一个朝圣者。
我不是一个朝圣者,
我只是站在了朝圣的人群中。
朝圣者的灵魂匍匐大地,
我的灵魂站在原地。
我站着茫然四顾,
我看到了你,你合手望天。
在这片灰色的天空下,
你一袭红衫,是唯一的色彩。
我走向你,发现很远,远到一条河流。
我顺着长河逆流而上,
我看到自己曾经爱过的人走在岸上,
我走到河流的尽头却没找到你。
我不是一个朝圣者,
所以朝圣者看不到我。
我只是为了在朝圣者的路上遇见你,
或者一个人走向你等待的地方。
是的,我只是等待,
我发现自己并没有动。
忽然间,我感觉到了你。
你从未等待,你一直都在。
原来这是我一个人的朝圣,
我看见我们手挽手行走在河底,
行走的灵魂最终化成了水,融在了一起,
随流远去。
我不是一个朝圣者,
朝圣者的灵魂匍匐大地。
我的灵魂站着看见了你,
你是我唯一爱过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