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

兴村是一个小地方,被群山围绕,与外界联系困难,习俗也好,观念也好,仿佛一直停留在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个时间。但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兴村周围都是参天古树,郁郁葱葱的枝叶为村民避开烈日、遮风挡雨,纵横盘错的老根深深扎进泥土经受着暴雨的冲刷。一条清澈的小河从村子中间淌过,时常会有姑嫂在河边“砰砰砰”的捣衣,水沫溅得周围丫头小子一身,最后这帮越玩越脏的“黑蛋”就被各自老娘揪着耳朵带回家一顿教训。

黑子就没有这种待遇。黑子是村里的一个孤儿。黑子的爹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二流子,大坏事倒是不敢做,但偷鸡摸狗,聚众斗殴,他可没少干过。为此引起过安家镇里派出所的注意,进过几次局子。对于村子里的人来说,进局子那就是等同于有专车拉进镇里,那镇里可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地儿。黑子爹就因这事儿成了村里响当当的人物,虽然名声不是那个味儿,可也别说,毕竟是进过镇里的人,那见识必然比这常年锁在深山老林的粗野农民广。黑子爹在黑子三岁的那个春天,扔下他和他娘跑到一个叫什么大城市的更远的地方,说是要甩掉狗窝和累赘,开启新生活,挣大钱。乡民也就觉得安家镇便是顶着尖的繁华热闹了,那个什么叫城市的地方又能怎么好。

兴村的人都说黑子是个苦命娃啊,没有个正经爹,现在又被这个混账爹给扔了。要不说黑子爹是个混蛋,为了新生活就扔了这娘俩,这娘俩的生活不就毁了吗?黑子的娘是他爹不知道从哪里领回来的,长的标致也是温顺得很。黑子爹偏偏在春天跑了,这地里的活没男人做就只能她一个女人硬扛着,不然这一年什么收入都没有,她和黑子就只能喝西北风。从东屋二婶到西屋三姨都跟黑子娘说,黑子爹八成是疯了,那什么新生活能有村里待着带劲?黑子娘啊趁年轻,赶紧带着黑子嫁个好人,咱也过过新生活。

黑子娘总是笑笑不回应,继续喂着猪,抖着笊篱里的麦子种,仿佛不是在说她的事。劝着劝着,七大姑八大姨也自讨个没趣,就散了。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黑子家那点事也没人愿提了,转而又是二全家猪跑丢了,英子跟着一个外面来的男人跑了……兴村地方小,事情可不少,黑子家那顶大点事也就是一个调剂小菜,时间长了,没味了,没人再想嚼着,也就吐了。谁也不会真正可怜这孤儿寡母的。黑子长到四岁便跟着娘撑起这个家,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小就这样过来的,黑子很习惯这样的日子,没觉得的多苦,也不能理解村里大人怜悯的目光。他很喜欢娘,最喜欢娘笑起来的样子。黑子娘经常会笑,即使这样的处境也从没有摧残倒这个女人。但他发现每次自己问起自己爹爹的时候,娘就不会笑了,有时还会红着眼眶转过头。黑子不怕村里的小霸王,不怕隔壁凶悍的二婶,就害怕娘哭。所以他就再也不敢问爹爹的事了。但是,他总是能从别人的尖酸的话语和怜悯的眼神中明白什么。

黑子每天干完活就要坐在村子上方最险的崖顶,从那里能看到整个村子的样子,有流淌的小河流,繁盛的大树,一家家的小院子错落有致,还能听见一阵阵随风飘来的孩子的笑声。他一坐就是几个时辰的,谁叫都不理,等坐到太阳从金黄到橘红,家家升起炊烟,空气里弥漫着香气,他就自己慢慢回家,接着帮着娘准备晚饭。村里人一开始觉得黑子和他爹一样疯了,可是他除了愿意傻坐着也没啥别的毛病了,村里人也就没当回事。

本以为这破事就烂了,没了,可就在黑子8岁这年,黑子娘去县里赶集后再也没回来。黑子从早上等到晚上都没等回娘,黑子娘就这么消失了。这事可又怪又莫名其妙,大家都说她也去追寻什么狗屁新生活了呗。这东家西家又开始嘟嘟囔囔这新生活真不是好东西,八成就是指偷汉子养婆娘。可是黑子娘平常就知道干活、照顾黑子,哪有机会遇见男人。村里人又说这铁寡妇八成是被一个经过兴村的野男人拐跑了,留下刚刚8岁的黑子,从此再没人看见过她。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这事小啊,是兴村这小地方,多少寡妇和稍有姿色的黄花大闺女不奔着往外跑?这天天跟着男人跑走的可不是未嫁少女的特权,兴村周边地势险峻,上山打猎、放羊这脚一滑就是一条人命,难不成还能把一辈子赔进这地方吗。可这若是黑子娘干出来的,那可得供村里的人好好说个几个月咯。又是说黑子爹年轻时干过混蛋事把人大姑娘糟蹋了,没办法只好给娶回来,可黑子娘心里总是不情愿的。还有说是黑子娘本来已经有情郎,结果硬是被黑子爹绑回来的,这不,情郎来寻了。这地方小,故事却编的合情合理,这事越传越厉害,村里人也不避着黑子,只是看见他会加一句“苦命娃哟”,仅此而已,甚至连一个怜悯的表情都懒得挤出来。

可是黑子没有变。只是少了吃,少了穿,傻坐的时间更长了点。更长了点,从橘黄的太阳坐到橘红的太阳。然后靠一点村里各家的剩饭,忍一忍别人的眼光和念叨,在这小地方,一天天也就熬过去了。

又一个五年,黑子爹回来了。金子挂了一身,肚子又圆滚滚的,远处一看就是金光闪闪的一个弥勒佛。发了大财哟,村里人把前几年省下给黑子怜悯表情的劲全用在这天,个个笑的合不拢嘴,贴着大弥勒佛脚跟走,巴望着能分一杯羹。

这新生活到底是个啥啊大哥?可真不错。

你瞅瞅这金子,啧,得卖个几十年粮食才买得吧!

呸,几十年,你做梦,要不是说还是黑子爹有本事,就你这样的一辈子都买不起!

弥勒佛被环在中央,要不是幸亏二婶子提醒,都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儿子叫黑子咯。黑子被这群五年内倾尽全力剩菜给他吃的善良热情村民们推到弥勒佛身前,唯唯诺诺,不敢抬头看面前这个所谓的爹。弥勒佛笑的全身的肉都跟着颤了两下,厚实的大手一下揽过明明已经13岁却没有同村8岁孩子结实的黑子,随意摆弄几下,留下一句一会儿跟我走,带你过好日子,便忙着和村长商量着投资村建设去了。转眼间,刚才啊还热热闹闹的地方又只剩黑子,黑子又径自坐在崖顶。黑子还是不明白新生活是什么,怎么爹和娘都去找他了呢?黑子觉得看着谷底的清溪,翠林,黄鹂,看着上头的蓝天,白云,苍鹰也就顶顶好了,那新生活是不是比这些还好看,像村里大人的说的闪闪发光的金子,崭新漂亮的衣服。

弥勒佛开着一辆闪闪发光的黑色盒子载走了黑子,哦,现在应该叫周卓轩了。

这名字真好听。

哟可不是吗,到底是见过世面了。

俺家那口子要是有这本事,就给俺家那虎子想个黑子,诶呦,瞧我,是周作轩这样的名字咯。

瞧瞧二婶这笨嘴,人家黑子现在叫周卓轩,诶呦,咱们可不都是俗人,不过得亏人家爹出息,把村子给承包了,又要给村建学堂又要修路的,说是什么度假村诶呦,咱以后也可真是金子镀的人了。

黑子坐在黑盒子里,心里很不舒服。他不想离开兴村,不想去过什么新生活,他更不喜欢周卓轩这个名字,他觉得黑子挺好的,总能想起娘一边捣衣一边喊着“黑子哟,娘马上给你去蒸糕。”他就捧着糕坐在娘身边,娘就看着自己笑,娘笑起来可好看了。黑盒子突然突突突地颤抖起来,吓得黑子脸色煞白,险些跳起来,黑子爹责怪的看了一眼这个没出息的儿子,转头又是一脸得意看着村民们惊恐的表情,晃着晃着就离开了这里。

黑子觉着这黑盒子闷得吓人,险些喘不了气,小脸憋得通红,但又不敢让爹看出什么。不知忍了多久,盒子总算是停了下来,爹不知怎么给盒子打开一个口,给自己拎出来,黑子一个踉跄,只觉胃里翻滚的东西全都从嘴里跑了出来,双眼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黑子再次有意识便看见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和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长得好看的小男孩。

周虎!你什么意思,你给这晦气东西接回来是想逼着我们娘俩走是吧!

你别吵!你是不知道我一回去那些穷酸东西便把他塞过来,我不收着就要被人戳脊梁骨骂!

就是你,好好地回你那个破地方干什么,还带回来这么个脏玩意!

行了行了,我本来就是想回去让那帮以前瞧不起我的人眼红,让他们甘愿把地卖给我,等我给那破地方开发好了再说周卓轩的事。你就当多一副碗筷。

黑子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看着面前的男孩,仿佛没有听见那两个人的话。这是弟弟吗,是吧,比我高的弟弟,长得真好看。

周卓安,你过来,离他远点,别感染什么怪东西了。女人一把扯过男孩。

黑子静静看着周卓安,努力回想娘是怎样笑的,结果只能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黑子好像从来没有笑过。

但是弥勒佛爹爹偏要黑子多笑笑,后娘把弟弟的旧衣服给他时要笑,弟弟把他的玩具抢走时要笑,弟弟吓哭了后娘打自己时黑子也笑了。

没过多久,黑子的新生活就结束了。黑子又被爹送回去了。好像是弟弟害怕自己笑起来的样子,可是,黑子只是想让弟弟高兴。不过回去也好,这新生活也不怎么样,还不如待在小地方看着自己的小溪小草,看着自己的蓝天白云。

然而,兴村,不是兴村了。烫金的“獒龙庄”立在村口,虽然黑子不知道那是什么字,但知道这不是兴村了。没有崎岖的山路,只有散发着臭味的青黑大路;没有参天古树了,只有一栋栋小房子,颜色新鲜的像是黑子在弟弟家看过的衣服;没有黑子的家了,只有高矮参差的参天大柱,还飘着黑黑的烟……现在的兴村是个先进的大地方了。

不仅是村子,连村民都变得不一样了,二婶子穿着印满大牡丹的红裙子,头上裹着条橙红橙红的纱巾,老远看活像个大灯笼。就连最没出息的单身老汉郭老头都换上了迷彩鞋,套上了时下最流行的海魂衫,忙着给自己寻个媳妇。

黑子只看见那个悬崖顶还在,那是他唯一识得的地方了。他像往常一样走过去,坐下,低头,只看见了被黄泥搅浑的水流,被砍的东歪西倒的大树,没有小鱼,没有鸟叫。黑子仰起头,只有参天大柱冒出的黑烟,其余的,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黑子爹又开着盒子走了,黑子没有过去送别,只是静静坐在崖顶,一直坐到天黑,又静静走回那个新建的小房子。

第二天,又坐在崖顶

第三天……

第四天……

第五天,黑子死了。

他就躺在这个正在不断建设的大地方,悬崖底下,那条浑浊散发着恶臭的水流边。身边开着一朵朵洁白的不知名的小花。

他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村人才发现黑子长得和他娘很像。

一样的秀气,笑起来很明媚,仿佛看见了什么希望,和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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