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鹿歆讲完一切,回到家中,我前所未有的放松下来。我不是很懂这种感觉的缘由。我猜想,这件事连同我关于它的所有感情占据了我心的很大一块。现在我把它说了出去,这件事依然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但我将感情分享给了鹿歆,这意味着我不需要储存那么多的感情。
冬天早晨七点是灰蒙蒙的,老妈去上班了,老弟去上学了。我在还有些昏暗的厨房煎了两个蛋两片培根,配上昨天老妈买回来的牛奶。阳光一点点照进屋子,照到我脚踝的时候,我已经背完了今天的150个单词。我拎上包,准备去图书馆。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生活美好的我不禁笑出来。
早上十点的时候,我离开图书馆,往杜芷家的方向走。今天是杜芷复诊的日子,我答应了老奶奶要陪她孙女一起去,不会食言。
我到杜芷家楼下的时候,她已经在门口等我了。
“早上好。”我冲她微笑,“脚恢复的怎么样了?”
“其实没什么事啦,除了拄着拐走的会慢一点。”杜芷抬起腿活动了两下,“你看起来心情很好。”
我们一边往外走一边聊天。
“最近心情都还不错,整个人乐观很多。”我笑笑。
“保持住哦,不要变回去了。”杜芷不用我背也不要我扶,坚持自己一瘸一拐的走。
我一愣:“变回去?我看起来总是不高兴吗。”
“是没有啦,但是这次再遇见你之后你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你还记得你以前吗,每天调皮捣蛋开玩笑,在你身边的人时时刻刻都是笑着的。那时候你上课跟老师开玩笑,弄得老师笑也不是气也不是。但现在,至少是在这次之前遇见的你像个机器人,温柔又克制。学习也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连手机都不看一眼。是很优秀啦,但是总让人感觉很清冷。因为知道你以前的样子,我总觉得你受了很多苦才变成这个样子。但是今天不一样,这是再见面后你第一次让我想起阳光这个词。”
杜芷说的没错,我十分清楚这一点。虽然我现在觉得生活美好,但还是有很多未解的问题,这些问题像深渊,还会把我拖回去。但既然活着,我总会看多一点当下。当下我开心,这就足够。
“现在挺好的,过去的事情不说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我突发奇想,眨巴着眼睛看着杜芷,“我想吃冰激凌,你要不要吃。”
“现在一月份哎,哥你不怕拉肚子嘛?”
“多在嘴里含一会,到胃里就不是冷的了。”
“好啦好啦,那我想吃梦龙。”杜芷最终妥协。
我把杜芷扶到路边的椅子上,让她在哪里等我,然后跑着去商店里买冰激凌。
后来杜芷告诉我,在那天她明白过来,我还是当年那个古灵精怪的男孩子,只是形状被时间改变了。
杜芷换药那天我们絮絮叨叨的聊了很多,大多数是关于过去的,少部分是关于将来的。杜芷和小时候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然是个大大咧咧的聪明姑娘。做什么都很好,但是对未来没什么规划。我那时候也是这样,所以我们当初一拍即合,成为彼此的挚友,甚至差一点点发展成男女朋友。
但是现在我的被经济压力和生活压力裹挟着往前走,不得不对自己的未来做出规划。包括什么时候读研,什么时候实习,要考哪些证书,要找什么样的工作。一件一件事,写在本子上,记在脑子里,填满我的生活,挤走我曾经引以为傲的灵性。我有时候觉得这就是王小波说的“受锤”。王小波写下那句关于“受锤”的话时二十一岁,他那时觉得他会永远坚挺。而我今年二十一岁,却觉得自己的灵气已经消耗殆尽。
走到楼门口,杜芷坚持要自己上楼。她靠在门上,回头问我:“张五一,我们还是朋友吗?”
“不止,我们还是研友,说不定明年还会是校友,还是很懂很懂彼此的知己,”我笑着,真的很开心,“阴差阳错的,我们又遇见了,不能辜负这种缘分不是吗。”
“对,等回头我脚好差不多了,我们继续一起去自习。”
我真诚的像我说的这样认为。我女友和杜芷不同,碰到我女友的时候我是一条败狗,但认识杜芷的时候我阳光而热烈,是很好的年纪,那时候我目空一切,觉得事事人人都是傻逼居多。这是两种不同的心境,败狗不可能阳光热烈,而我本性骄傲,只是现在被掩盖,不能肆无忌惮。所以杜芷面前和鹿歆面前的我是不同的,这两种样子却都符合我自己。我当然不是无耻的想要一脚踏两船,但我需要杜芷这样的朋友。每个朋友有不同的角色,杜芷的角色是唤起我的骄傲,让我不至因生活沉沦,最后变成一只被骟了的牛。
在冬天快结束的时候,我女朋友和我,以及她的闺蜜和她闺蜜的男朋友,一起去旅行。我喜欢旅行,不规划的那种。包一间民宿,搜一搜周边景点,睡到自然醒,太阳照进窗户。不紧不慢的做一顿早餐,打一辆车,在景点里逛啊逛。和同行的人聊聊天,拍拍照。
我以前不爱拍照片,一直到我发现,有些人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离开。照片可能是唯一的缅怀。所以我去哪里,只要是我觉得重要的人,我总会和他留一张相片。我打工攒的钱很多都买了相机。我有各种相机,拍立得,单反,老的胶圈相机。
天津有全国数一数二大小的摩天轮,我女朋友嚷嚷着要去坐。在半空的时候,摩天轮停了一会儿,不知道是真的机器有故障还是每趟都会停一会儿。我女朋友问我要是我们的亭子真的从几十米的高空掉下去怎么办。我张开双手,朝我女朋友要了一个拥抱,在她耳边说,就这样吧。这样我们脑死亡后不能活动的骨头会锁在一起,世人都会惊叹于我们感情如此深厚。他们不会知道我们如何恐惧,只知道我们在死亡前夕抱在一起。我女朋友闺蜜在一边调笑,虽然我也认识张五一七八年了,但我还真不知道他还是个诗人。我讪笑不语。
在外面吃了两三天之后我们都对重油重盐有点反胃,我提议买点东西在租的民宿里自己做点菜吃,不过他们三个都表示自己只能完成吃的这一步。所以做菜的任务大部分落在我身上。我做菜很有一手,从十三岁开始我就喜欢做各种菜。川鲁粤都会一点,家常菜更不在话下。
大家一起去超市采购,我负责买菜,剩下三个人买了各种各样的酒。我又捎上了几瓶果汁和一点水果用来调酒。虽然不能把瓶子扔来扔去,但我借酒消愁那几年很会调好喝的酒。
麻婆豆腐、白灼虾、葱爆羊肉、糖醋咕噜肉和清蒸鱼,汤是我最喜欢喝的酸辣汤。我又调了三种酒:伏特加龙舌兰加甜酒柠檬汁薄荷叶是简易的长岛冰茶;番茄汁伏特加柠檬汁酱油加一点点胡椒粉是血腥玛丽,味道很奇怪,除了我没人喝;伏特加龙舌兰苹果汁王老吉加一点苏打水是我自己的方子,甜涩中带点药香,有气泡沿着舌头划过食管。
我女友看着桌子上的盘盘碗碗和五颜六色冒着气泡的酒笑而不语,她闺蜜扶额陷入沉思。半晌后抬头问我:“张五一你是不是有什么百宝袋摸一摸就能把这些东西摸出来?”
我把裤兜和外套的兜都翻出来示意没有:“以前喜欢喝酒和吃饭,就会自己了解一点,其实不难学,都是很简单的做法。”
她把男友往我跟前推:“来吧,交给你,三两个月的不用还给我,你让他有你厨艺的一般就行。”
“OK的,我教你做川菜,回头你天天给她做,然后我在教你做健身餐,你天天给他炒西兰花。”我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我女朋友的表情像小时候我考好了被别的家长夸,一直微笑着剥虾,自己吃一只,往我碗里放一只。
酒过三巡大家都晕乎乎的,莫名其妙就聊到结婚的事。我女朋友闺蜜说她俩打算大学毕业就结婚,因为大学毕业她男朋友才满二十二岁。我女朋友问他们俩想清楚了吗,结了婚就不是两个人的事,就是两大家子的事。两个人是不是都读研,如果有一方不读一方读那么生活开支怎么分配,彼此之间生活差异也会带来话题差异,如果都读研过节好不容易放假的是不是还要互相见家长,要不要一起住还是依然各自住在自己家,要不要办婚礼。直到我女朋友闺蜜被问晕,加上酒精作用感觉天旋地转倒在桌子上。
我女朋友来了兴趣,扭过头来冲我狡黠一笑,问我什么打算。
我实话实说:“你知道,我从不畅想未来,尤其是美好的幻想。这世界是脆弱的,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会先来。但如果你愿意,这次回北京我可以带你去见我老妈,或者我陪你你见你老爸,都可以,我希望这能向你表明我的心意。”
鹿歆点点头,表情若有所思耐人寻味,看不出满意与否。
大家都喝的晕乎乎的,我一个人到天台抽烟。
“连我都不知道你抽烟。”鹿歆出现在我身后。
“一个月前才开始的,怕你不喜欢,所以都躲开你。”我伸手把鹿歆的手揣进我的兜里,天气很冷。
“倒是没什么,我爸爸也抽,就是对身体不好,干嘛要学会呢?”鹿歆问我。
“因为这个啦。”我摆弄着手里的zippo打火机。这个打火机看上去就已经又很多年了,黑色的漆上面满是划痕,“这个打火机是我老爸的,灌上煤油竟然还能用。”
还有一部分原因,之前和杜芷一起自习,有一天回来的路上她说想体验一下抽烟的感觉。我就买了一包烟和她一起抽,结果她没几口就被烟呛得头昏脑胀,我倒是喜欢上了这种神经性晕眩。是,抽烟不是神经性愉悦,而是神经性晕眩,但谁知道呢,说不定对于那么多对烟草着迷的人,晕眩就是愉悦。
我开关火机的盖子,弹簧发出清脆的乒乓声。烟气经过我的肺从我的鼻子里飘出来,颤巍巍的飘到天上。我俩相顾无言,就静静的看着远处的灯火。
“其实你没想过我们两个毕业的事情,也没想过带我去见你妈妈,对吗?”最后还是鹿歆开了口。
“是,我没想过,但是我不抗拒这样做。”
“这不一样,不抗拒去做和想去做,这不一样。”
“是,对不起。”我只能道歉,鹿歆说的没错,这不一样。
“其实如果你细心一点,这些年我们的关系,都是靠我推动的。如果不是当初我强迫你好好学习,我们还会在一个学校吗,如果不在一个学校,可能分手与否对你也无所谓吧?”鹿歆一字一句,说的全无错误,我们太了解彼此。
我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鹿歆继续说:“每年放假你就经常消失,我知道你喜欢一个人独处,但是一连几天杳无音信还是让我不快。张五一,这些年来你对什么事都无所谓,当初我喜欢你无所谓的态度,但现在我深受其害。今天我鼓起勇气问你关于未来的事,关于结婚的事,你的答案很完美,兼顾了我的感受和你的性格。但是那一瞬间你发呆,你思考对策,你组织语言,那一瞬我就知道你没有思考过我们的未来。我见过你的本子,上面写着什么时候考研,什么时候考证,什么时候找什么样的工作,每个月给你妈妈和弟弟多少钱,甚至写着每多久给外公外婆打一次电话,但是没写什么时候给我一个交待。”
“对不起。”我不想冠冕堂皇的骗鹿歆,她说的没错,我没有想过我们会怎样。我爱她,但我就是没有想过与她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这是本性,是潜意识,是内心深处的黑暗。我贪图她的陪伴,她的温柔,但我没有想过对她在什么时候应该负担起怎样的责任。
“我问你不是满怀希望,而是满怀绝望。这是终点,张五一,是我们两个的终点。再过多少年我们两个也可以这样下去,但是我不能永远付出。”鹿歆静静的落泪,脸被冻得通红。
唰的一下,路灯全灭了,整座城市竟这样暗了下来。我把鹿歆抱在怀里,冬天却依然寒冷。我知道,明天暖和起来的时候,我又是孤单一人了。
从天津回来后,我短暂休息了几天,又开始了朝九晚五的图书馆仔细生活。或许爱情真的是燃烧,要热烈要消耗,而我对鹿歆,有温存有思念,却更多像是平静的湖面。多年以后,我找了一个同鹿歆一样温柔地姑娘结了婚,生活也像平静的湖面。但在我少年时,鹿歆不要这样的爱,热烈和光是她的方向。
我和杜芷走的越来越近,我能感受到当初那个骄傲热情的我在逐渐恢复。这个姑娘或许真有这样的魔力,能把我从自卑和虚无主义中拉拽出来。我们一同去了很多地方,直到有一天,我包里藏着准备好的礼物,准备问她是否还愿意完全走进我的生活时,她蹦蹦跳跳的走到我面前,兴高采烈。
“哥,我找到了哪个对的人了。”
在那年结束的时候,我考上了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