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Ⅱ老老的人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父亲跟表大爷老两口

老人有两类。一类是我们平时能看到的,譬如带娃的、遛弯儿的、跳广场舞的等等;一类是我们平时看不到的。

之所以看不到,是因为这类老人的日常活动空间被压缩在有限且隐秘的地方,如院内、门内或是卧室内。他们年龄偏大或生活上不能完全自理,习惯上被称作“老老的人”。

在我的印象中,“老老的”这个词儿一直就是用来形容这类老人的。“你看你,老老的,还拄着拐棍到处晃悠,摔着了咋办哩?”;“你老老的,就别瞎操心,年轻人的事儿你管不了!”;“你这老老的,整天这事儿那事儿的,能不能让人省点儿心呀?”......

从人们脱口而出的这些话中,看不出“老老的”是褒义还是贬义,也看不出社会环境对老老的人是否友好,但能看出这个社会希望老老的人都少动、少想、少提需求,最好是微笑着静止在那里。


我的父亲就是一位老老的人。今年七十四岁,身体不好,生活不能完全自理,但也还没到卧床不起的地步。平时能自己穿衣、自己吃饭,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挪动。

父亲二十多年前得了脑溢血,中间复发时住过几次医院,平时靠吃降血压、降血脂的药维持着。随着年龄和病龄的增长,体质持续下降,并发症和综合症越来越多,身体状况一年不如一年。

父亲总是怪药,说现在的药越吃越假,没疗效,怪我们不舍得花钱。医生说这是老毛病、慢性病,身体的机能衰退到这一步了,没法儿治,也治不好,治也是白花钱买罪受,只能靠吃药维持着,挺一天是一天。

父母现在在老家生活。好在母亲的身体还算好,平日里除了照料父亲的日常起居,还在屋外的空地上种了一些蔬菜,在院子里栽了许多花,喂了一群鸡。

我们姐弟三家人周末和节假日轮流回老家看看,带些生活用品,吃顿午饭或住上一宿,陪老人拉拉家常,干点儿杂活儿,给点儿生活费。

说心里话,我们家现在养老的压力还不是很大,如果哪天母亲的身体抱恙或是父亲卧床不起,我也只得回老家伺候老人了,这事儿我们姐弟仨已商量过。


在老家,像父亲这样老老的人还有很多。许多农村人辛苦劳累了一辈子,到老了落下一身的毛病。还有一些是因为年龄大,身体机能衰退,出现这样那样的毛病,生活不能自理。现在农村的年轻人大多数在城里讨生活,这些老老的人的养老问题,是一个很大的社会问题。

我的大伯母,今年八十六岁,已卧床八年。先是高血压、糖尿病,后来又双目失明。吃饭需要人喂,上厕所、洗澡等都需要人伺候。大伯母有四个儿子,一家轮换照料一个月,轮到哪家,哪个儿子回来伺候。大伯母个子高,身体重,儿媳妇儿们抱不动。因此四个儿子平时都不敢走远,只能在老家周边的小城镇做做临时工。

早前大伯母是住在三哥家的,另外几家出赡养费,但大伯母总是逢人便说三嫂对她不好,搞得大家庭里不和睦,三嫂心里也憋屈,于是便各家轮换伺候,各尽各的义务。

堂哥们之前商量过把大伯母送进养老院,大伯母不愿意去,堂哥们也琢磨着自己的母亲自己都没耐心伺候,养老院里又能对老人有多好,只是眼不见为净而已,便只好就此作罢。

人年纪大了,容易犯糊涂,特别是久病之人,性情怪癖,常因一些小事而莫名其妙地发泄情绪。伺候的人,除了要有耐心,还要能承受得住一定的委屈。通常只有自己的亲生子女来伺候,所有人才能放心,才不会说闲话。外人伺候得再好,也容易落是非。

我姨妈今年八十三岁,也是个老病号,平日里基本上不出卧室,身体状况比我父亲还差。最糟糕的是我姨妈到后来不能说话,见到亲人就哭,不明就里的还以为她在家被保姆虐待呢,因为平时家里只有她和保姆两个人。

姨妈家里一年要换四五个保姆。新保姆来了不到一个月就要走,好说歹说,让人家勉强撑到找好下一个保姆的时候。


国庆节放假,我们一家四口回老家小住了几日。其间我带父亲去赶了个集,理了下儿头发,顺道去看望了一下我表大爷老两口,也就是我父亲的亲表哥、表嫂。

父亲平时很少出门,只有我回老家的时候能带他出去转转,能去且想去的地方也并不多。一个是早年搬迁到湖北大悟的四爹家(四爹是父亲的堂哥,也是父亲堂兄弟十二人中唯一还在世的一个,身体状况跟父亲差不多),一个就是表大爷家。

至于去理发的这家理发店,店主是个老头儿,跟父亲是老相识;店里用的是老式手艺,还一直保留着掏耳朵、剪鼻毛、刮胡子这一老套附加服务项目;进店光顾的绝大多数是老年人,店里面自然也不会嫌弃像父亲这种老老的人。

父亲喜欢去理发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能从这儿打探到许多他感兴趣的消息。譬如哪个村儿的谁谁谁前两天走了,哪个村的谁谁谁最后一次来理发还是什么时候等等。

去表大爷家的时候,父亲特意嘱咐我带上两个南瓜,说表大爷打小就爱吃南瓜。我挑了两个个儿大的,一个是吃起来比较粉的,一个是比较甜的,都是母亲自己种出来的。

把父亲从车上扶下来,上台阶,穿过院子,再挪到表大爷客厅里,差不多用了五分钟。表大爷听到动静后,让儿子搀扶着站在客厅门外迎接。两个老人一见面就热泪盈眶。


表大爷比父亲大十二岁,前段时间在重症监护室里昏迷了十四天才抢救过来,身体虚弱得很。表大娘也是一身毛病,前些年还能扶着椅子挪动几步,眼睛还能看到些许光亮,现在坐下去就不能独自起身,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好在表大爷的五个儿女现在都退休了,有时间和精力照顾老两口。日常是一人来老家伺候老人一天,五天一轮岗,紧急情况时能来的都赶来。

表大爷在门口站了两分钟后,赶紧得躺下来,休息一阵子后才让儿子把他扶起来,坐上轮椅,推到父亲身边。表大娘看不见,抓着父亲的手,问东问西,但又好像什么也没问出来。

几个老老的人,已经没法儿顺畅的沟通了。说的说不清,听的听不清,前面说的后面就忘了,好些事儿也都想不起来,只剩下见一面,也只是为了见一面。

临走时表大爷坚持要让儿子搀扶他站到门外给父亲送行,我们所有人都觉得没这个必要。表大爷不依,在客厅里发火,我们只好在院子里停下来。他儿子放下正在另一边搀扶着我父亲的手,返身回去把表大爷搀扶到门外。

我让父亲回头再看表大爷一眼,表大爷对着父亲说:“这是咱表兄弟见最后一面啦!”。

我赶紧安慰道:“几年前就说是见最后一面,后面不又见了三四次了,表大爷好好休养,等放年假我还带我爸来!”……


回程的路上想起离家时父亲的身影,想起大伯母在卧床上的喊叫声,想起姨妈默默地朝窗外张望,想起表大爷强撑着站在门口目送父亲走远,我的心情忽然沉重了起来。

这些老老的人,也曾满腔热情、满怀希望,也曾奔波劳碌,历经风霜,这个社会该如何善待他们?他们又能怎样在世间从容相处?他们平时在想些什么?他们的情感诉求还有人在意吗?

想不明白,也许现在不可能想明白,也许无需去想明白,等自己有一天变成老老的人,自然就都明白了。

你可能感兴趣的:(散文Ⅱ老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