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一家从前都是镇上的红人,父亲在水电局给局长做专车司机,经常载着局长到各地考察,碍于局长的关系,父亲也算是局里上上下下的红人,走动关系的,想升迁的,都会想着父亲,什么名贵烟酒,山珍海味从来就没有断过,父亲在那些年里风光无限,享尽人前富贵。
老黄的母亲姓罗是镇上有名的小学老师,钱虽挣得不多,也是名望在外。老黄有个亲大哥,从小脑子聪明,学习成绩好,不管是什么新玩意儿一点就透,别人不懂得,他懂,别人懂得,他比别人还懂。老黄就截然不同,虽然是一母同胞,但脾气秉性跟大哥就相差许多,如果说大哥天赋异禀,前途无量,那么老黄在大哥的比照下就是一个完全没有存在感的孩子。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 ,老黄一家在小镇的安逸生活也即将面临巨大的转变,人这辈子谁也不能保证就这样长久安稳的度日 。
一个月以后,父亲的工作被调动到市局,举家迁移,远离故土,命运也随之分崩离析。
刚搬到市里没几日,水电局老局长便退休了,新来的局长,年轻有魄力,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烧到了父亲这里。局里不再需要给领导开车的专车司机 ,父亲被调动到市局下属的运输队,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运输队司机。
那段日子,父亲失落了很久,一份毫无希望的工作 ,每月微薄的死工资,再没有从前那般阔气,连走路都开始佝偻了。
母亲的情况更是一落千丈,来到城里以后母亲便失业了,没有人会聘用一个镇上的老师,因为资历,学历和年纪的关系,母亲没有收获一份满意的工作。只得在社区做临时工,接一些洗衣缝补的杂活儿。从前广受众人尊敬的罗老师,变成如今随意被人使唤的小时工,藏在母亲心中巨大的落差越来越深,委屈,不安,无奈,对未来的茫然无措渐渐把她的心塞满。
日子久了,母亲鬓角白了,头顶秃了,面容憔悴不似从前。母亲越来越不爱说话,偶尔在深夜,父亲还会听到母亲漫长的抽泣声。
父亲一个人要养活家里的四个人,很多事情,单位的,家里的,两个半大孩子的万千琐事也必须打碎了,揉烂了往肚里扔 :”谁不难呢?都难啊。”父亲不愿意看到母亲每天愁苦的样子,又手足无措,每次都只能叹息着转身离开。
日子再难,也要过,不管是挨过去的,还是混过去的。”世上什么都能挑,就是日子没法挑” 。岁月渐长,一家人都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
多年后,两兄弟长大了,需要考虑的第一件人生大事,就是上大学。这些年家里没有什么积蓄,每天数着米下锅,按着数领钱,每一分每一厘都花在了刀刃上,如今两兄弟都该上大学了,但家里的钱只够供一个孩子的,谁去谁留是一个问题。父亲和母亲商量了很久,权衡了很久,大哥聪明成绩好,即使不上大学将来也不会差到哪去,反倒是老黄,这个平平庸庸的孩子,如果再没有个大学文凭,以后工作怎么办?生活怎么办?兄弟俩未来的命运和前途就在父亲和母亲的手上翻来覆去。最终,幸运之神眷顾了老黄。父亲决定让老黄去省城读大学,大哥就留在当地的技校学习些手艺,想着学成之后能够早些自立。
老黄在省城度过了四年的大学时光,毕业后找了份还算体面的工作,买了房,娶了妻。而大哥因为当初父亲的决定一直怨恨在心,愤懑不平,因为自己成绩好,脑子聪明就要落得去技校的命运,同是亲生的孩子,更优秀的就一定要让位于更平庸的,这是什么道理?大哥长久的思考这个问题,他无法理解父亲,也不能原谅父亲,大哥不甘心命运就这样被草率的决定,没有正经大学文凭,让他在众多过去的伙伴,同学之中成了边缘人。
大哥每天混沌度日,从此变的再无生气,又暴躁至极。
浑浑噩噩的在技校度过了三年,打架斗殴,喝酒赌博更是样样占全。毕业以后,每天无所事事,和各路狐朋狗友从天明厮混到漆黑,才一身酒气歪歪倒倒着回到家,只要父亲一句话不合心意就会狂怒不止,摔,砸,吼,闹,无所不用其极。父亲知道,大哥在用这样的方式大声的抗议自己的不公,发泄不满和深藏已久的愤怒。长久以来,父亲对大哥同样心怀愧疚,只恨自己不能多挣些钱用其他方式来补偿大哥,但同时又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成年人的选择每天都在发生,如果现实无法满足所有,那就不得不牺牲。
父亲托关系在局里的后勤部门给大哥找了个勤杂工的事儿干,没成想几个月的时间就因他喝酒误事被辞了工作。后来父亲又四下里求人找了一份传达室的工作,大哥觉得父亲竟如此看低自己,要自己去给别人看大门,于是再次拒绝。父亲终于忍无可忍,将如此不可理喻,混天度日的大哥赶出了家门,任他生,由他死,从此不再插手。
大哥离开家以后,母亲病重了,长久的积郁和家中不断的争吵,像一把弯刀,一刀一刀刺在母亲的心里,谁也没有觉察到母亲的衰老和病痛。没过多久,母亲便久别于人世。
大哥听闻,母亲走了,回家大闹了一场,偷偷卖掉了家里所有的东西,为了发泄心中的悲痛和对父亲的怒火,编造了父亲长期虐待并气死母亲的谎言。大哥的巧言令色,终于骗过了乡亲。没过几天,镇上的亲戚们都一一赶到市里讨伐父亲,父亲再也无法掩饰心中巨大的愤怒终于与大哥决裂。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父亲让大哥脱去身上所有的衣服,留下这个家给他的一切,从此不准再踏入家门半步,并不再承认有过大哥这个儿子。
大哥又一次带着满心的恨和伤痛离开了家。
一年以后,大哥还是杳无音讯,父亲老了,像一颗又锈又钝的螺丝钉,到了该扔的时候。
父亲退休以后,又开始时常念叨大哥,说他如此绝情,竟然一走便再也不顾老父亲,儿大不由人,是生是死,以后都由他自己决定。
有一天父亲独自买菜回家,看见院子里围了很多人,旁边有邻居看见父亲,便赶忙上前,把父亲往人堆里拉。眼前是一个满身污秽的男人,他瘦成一幅骨架,蜷缩在花台上,那是大哥,是父亲心心念念又恨之不及的大哥。
大哥的腿残疾了,是被人打残的。
大哥离开家以后到过去的死党老鸦的烧烤摊儿帮忙,干些传菜洗碗的工作维持生活。后来的日子开始酗酒,只要身上有了钱就买酒喝,经常醉的不省人事,走到哪里倒头就睡,醉倒在哪里,醒来以后就在那里继续再喝。
母亲忌日那天,大哥又喝多了,在给客人上菜时洒了些油,客人无休无止的怒骂声,击中了大哥心中长久的苦闷与怒火,瞬间炸裂开来。大哥抄起手边的酒瓶就砸了过去。
那天大哥被一群人拳打脚踢了很久,打到所有人都累了,打痛了,没有一块好皮肤可打了才住手。
大哥被打断了腿,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大院的,据说他是被好心人拖回来的,又有人说是他自己爬回来的,总之是走投无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回来了,父亲和邻居们七手八脚的把大哥抬进了家门,看着大哥如鬼魅般的模样,不禁老泪纵横:“儿啊,即便是我当年对不住你,如今你也不能用这样的方式来惩罚你的父亲啊!断了腿,以后你怎么活呢?” 父亲在大哥的房间里沉默了良久直到眼泪流干了也没有离开半步。
大哥沉睡了三天三夜,醉了三天三夜,父亲一直没有离开大哥的床边,伺候吃,伺候喝,大哥的腿残疾了,今后的日子只能拄拐,像瘸子一样走路了,想要重新找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就更加难上加难。
大哥酗酒越来越严重,因为断了腿,只能在家里待着。时间长了,跟父亲的积怨又开始蔓延,他记得父亲是如何放弃他的学业把机会留给了弟弟,他记得父亲在寒冷的冬夜把自己赶出家门时的决绝。每天在家里的日子父子俩都如坐针毡,大哥觉得父亲与其是在照顾他不如说是在可怜他,他分明在父亲的眼中看见了一丝厌烦。
大哥在某一个清晨又一次悄悄的离开了家,这一走,便再也没有见到父亲。
三年以后,父亲患上了喉癌,在与病魔斗争的最后一个月,老黄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却没能挽回父亲的命,父亲走的时候不能说话,只是用手指着窗外,眼里流出了最后一滴不舍和无助的泪水。
又过了许多年,老黄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的那头传来大哥遥远而微弱的哽咽声:“ 兄弟,我好累,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