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恨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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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大强从他爸那回来,几番欲言又止,终于憋不住,跟郁琴说:“我爸病了。食道癌。”

“啥?"郁琴问。她明明白白听见了“食道癌”三个字,可潜意识里是还想确认一下。直到大强又重复了一遍,她把这三个字在心里咀嚼了一番,忽然地笑出声来。

“啪",郁琴把手中的铲子往锅里一扔,边解身上的围裙边说:“活该!报应!不做了,出去吃!庆祝庆祝!”

大强不愿意,“您说的这是啥话?那是我爹!我亲爹!这么多年了,还恨着,至于吗?”大强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郁琴不说话,心里却在想:至于呀!太至于了!恨了这么多年,不死不休!

郁琴是顶她父亲的班,43岁那年限退休,整日里洗衣做饭伺候李光明,把他伺候得溜光水滑。不想,李光明被他一个离异的同事缠上,逼着李光明离婚。郁琴不干,闹腾了有一年多,李光明没回心转意,儿子烦了。

“看看您现在这样,换谁也受不了。”

郁琴愣了,自己就这不招人待见?连亲生儿子都嫌乎了?

伤人心的话从儿子嘴里说出来,郁琴心凉了,麻木地跟李光明办了离婚手续,那年她44岁。

人到中年,呼啦一下,家没了。面对空荡荡、冷清清的屋子,郁琴后悔了。可是,已经晚了。

郁琴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头,哭,哭累睡,睡醒接着哭,整整躺了俩星期。后来人起来了,可是心里做下病。她老觉着自己心头堵得慌,隔会就要长长喘口气。儿子说她心理作用。郁琴就试着忍,可是不行,不喘气心里就慌,慌得闹心,六神无主。郁琴害怕,病都是从气上得,从恨上得的,这样下去,说不定自己就得大病一场。

没想到啊,自己没病,他李光明却病了。

真是老天有眼!

郁琴心里郁结的仇恨、气恼随着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的“食道癌”三个字,从身体里一丝儿一丝儿抽出来,心头一片清爽。

儿子大强在市里上班。自从李光明病后,儿子每天驾车回家,不管多晚。

郁琴想劝儿子,每天这么赶,太累。可她看着儿子一天比一天阴沉的脸,没敢说。

两个月后。一天,大强从医院回来,跟郁琴商量:“我爸,手术后转移到肺了。您……能不能帮忙伺候几天?”

郁琴差点跳起来。

伺候他?甭想!

“小贱人呢?”郁琴问。

“梅姨她伺候了两个月,身子顶不住,回自己家养病去了。”

郁琴哼哼冷笑两声,“是撇下病秧子,撒手不管了吧!”

儿子不答,等于默认。

郁琴心底生出幸灾乐祸:呵呵,你李光明当初死活奔着贱人去,不惜净身出户。这下现眼了吧!被小贱人撇下不管了吧!

郁琴心里乐着,忽而一转念,咬着后牙根,说:“行,我去伺候几天!”

郁琴突然转变的态度让儿子吃了一惊,抬头望着郁琴,眼睛里藏不住的意外。

郁琴有她的小算盘。

郁琴恨了李光明5年,骂了李光明5年,曾经发誓老死不相往来!可是今天,她郁琴就偏要站到李光明面前,狠狠挖苦他,狠狠打击他,狠狠报当年的离婚之仇!

郁琴为自己的决定兴奋得精神十足,两眼炯炯放光。

儿子不安地问:“您没事吧!”

郁琴畅快地笑:“我能有啥事?”

儿子忙说:“您可别乱来,我爸他经不起折腾了。”

郁琴“嗯嗯”点头,心想:到时候可由不得你!

郁琴随儿子来到医院,进了病房,大强急忙走到床边,轻声喊:“爸,我妈来看你了。”

李光明望向郁琴,脸上浮现的神色似乎羞赧,似乎惭愧,他吃力坐起,抖着声音:“郁琴……”

郁琴做了一宿的功课,见到李光明怎样"叭叭叭"一顿开训声讨外加嘲讽,连每个字怎么说,每个句子的语调腔调怎么表现,她都预演过,做好了充分准备。刚才一路往病房走时,那些句子都像是上了膛的子弹,挤在她的喉咙口,只等她一张嘴,就“嗖嗖”射向李光明,射他个人仰马翻一败涂地。

可是,当郁琴见到李光明,见到一个瘦弱不堪的、陌生的、失去生机的小老头时,郁琴把嘴紧紧闭上,一个字儿一个字把那些话咽回肚子里。

李光明老得不成样子。头发白了,头顶大片秃光,露出肉乎乎油亮的头皮。因为瘦,脸上面皮松懈,搭拉下来,眼角嘴边,全是皱纹。胡子拉茬的脸,显得又老又干。脖子上,松沓沓肉皮能扯起老高。身上的病号服逛荡得厉害。

儿子刚才还担心,怕郁琴牙尖嘴利说出些对病人不利的话,转头见郁琴虽然黑着脸,却闭口不言,稍稍放了心。安顿交待好,便走了。

郁琴把床头的东西简单收拾下,就拿上水瓶去打热水。盯着细细的水流冒着白气淌进暖水瓶,郁琴心里暗骂:李光明你活该遭了报应!

回病房放下热水瓶,郁琴去打饭。排在人群队伍里,郁琴心里继续暗骂:你李光明良心喂了狗!

回到病房把饭菜往李光明跟前一杵,郁琴坐在旁边,自己一边大口咬包子,心里一边还在暗骂:李光明你能耐呢?你狠劲呢?你也有今天任人摆布了吧?

郁琴“哼哼”冷笑出声,吓了自己一吓。

吃过饭,打水让李光明洗手洗脸,又浸湿了毛巾,给李光明擦澡。隔着毛巾,李光明的骨头硌郁琴的手。

李光明有点不好意思,毕竟这么多年不见,一见面,自己成了废人,光着身子让人伺候。李光明说:“郁琴,辛苦你。”声音虚虚的。

郁琴已经擦完李光明的全身,搬过李光明的一条腿,给他按。

伺候人的活,郁琴并不怵,她早之前就干过。伺候过李光明中风的老妈,也伺候过李光明。那是儿子大强3岁时,李光明出了场车祸,左腿小腿骨折。

那段时间,郁琴快忙疯了。

李光明住院时,郁琴把儿子交给婆婆,自己请假,没日没夜照顾他。擦身子,喂饭,接屎尿,按摩……一会闲不着。

出了院回自己家养着,郁琴更忙了。早起做饭,伺候李光明和儿子吃饭,吃完送儿子去幼儿园,自己赶到单位上班。中午一个小时时间,骑上自行车回家,先热饭给李光明,自己洗衣服,见缝插针吃一口。没有自来水,就从院子里的水井打水,大铁皮桶,用绳子一点点拽上来,拎进屋里把水缸灌满。就站在院子里,吭哧吭哧洗一大盆衣裳,冻得手又麻又痛。晚上下班,先冲去幼儿园接儿子,天天跟老师抱歉来晚了。回家又是一轮做饭、吃饭、洗碗,洗涮。有几回,累得整个人躺床上,衣裳没脱就睡过去。

大冬天的,家里烟煤烧光了,来不及去买,就趁天朦朦黑之前,悄悄潜回单位后院,用蛇皮袋子装多半袋,往自行车后座上一卡,骑上就跑了。有两回,被看门的师傅老王头看见了,老王头假装没看着,掉头走了。郁琴鼻子发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想想当年,日子多苦呀!可郁琴不觉得。

儿子大了,郁琴退休了,李光明当上一个小校长,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谁曾想,一个离异的女同事勾搭上李光明,逼着他离婚。李光明怕那女人豁出去,弄得自己翻不了身,就跟郁琴这求。

想到这些,郁琴手上用了些力道。李光明轻轻“哎哟”一声。郁琴听见李光明长长的叹气,手上动作轻下来。

儿子偷偷说,李光明想吃郁琴做的手擀面,不敢说。

“他有啥资格吃?”郁琴磨磨叽叽不情愿,最后还是回家做了。

往保温桶里盛的时候,一根面条"哧溜”漏到桌子上,郁琴打个愣,抓起来塞进保温桶,恨恨道:“吃!叫你吃!”

李光明吃不下多少东西,喝了几口汤,很是满足。郁琴看见自己做的一大碗面条全剩了,心里来气,刚想发牢骚:不吃别让我费事呀!你折腾人没够吗?话冲到嘴边,硬憋回去。郁琴端起饭碗、拎着保温桶去了水房,洗刷碗筷,叮当作响,眼里憋出泪。

同病房的家属进来,看见郁琴哭了,安慰她:“想开点吧,人的命。你伺候他一场也对得起他。”

不说还好,一说,郁琴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掉下来。

对得起他!我郁琴当然对得起他!可是谁来对得起我?

当初李光明和郁琴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一个在镇里小学上班,一个在镇里小储蓄所上班。俩人不是一见钟情,却也互不讨厌,都工作安稳,就交往、结婚、生子。

郁琴长相不出众,惹眼的是一头又长又黑的头发,郁琴喜欢编一条大辫子拖在身后。李光明喜欢把玩她的大辫子,摸,闻,亲,还把郁琴的大辫子绕在自己脖子上,说:“郁琴,你的大辫子拴住我了,拴我一辈子。”

郁琴就笑,心里甜滋滋。

李光明喜欢给郁琴梳头。每次李光明帮着郁琴洗完头,就关好院门,郁琴坐在院中桃树下,李光明一手拿梳子,一手拿毛巾,一边擦着湿漉漉的青丝乌发,一边慢慢给郁琴梳头。一下一下,微风穿过发丝,带走水分,阳光照进发丝,留下温暖。有时是桃花花瓣落下来,乌发簪上粉红桃花,美得眩目。有时是一树桃子的香气,熏染了郁琴的长发,醉了李光明的心……

一把乌木梳子,在李光明手中一起一落,恍惚中,梳去人生二十年。

那曾经无比温柔的手,竟然狠心摔断了乌木梳。郁琴绝望之下,一剪剪下自己养了几十年的头发。

青丝断,恩情绝!

只是郁琴把自己泡在仇恨里,恨了五年,气了五年,恨到气到以为自己要得场大病!半年前,邻居拉她去跳场舞,郁琴心里的仇恨才渐渐被挤压到心底一角。只是,原谅,做不到!

郁琴的心随着往事,一会热,一会冷,一会软,一会硬。

听儿子说,李光明离婚后,跟同事并没扯结婚证,两人只是同居住在一起。同居五年,照顾了李光明两个月。

半路夫妻,没有子女血脉连着,一旦遭遇变故,在现实利益面前,就会各自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不是这情分消耗得快,而是根本就不够深厚。血脉和时间,才会将两个人联接得更加紧密。

郁琴竟然瞬间懂了。


郁琴将之前请的护工辞了。李光明有医保,但是很多药物和治疗需要自费。他一个挣死工资的人,手里不会有太多钱。省下一天护工的费用,就能让李光明多吃一副治病的药。

郁琴一个人把李光明伺候得很好,身上干干净净,没有异味。同病房的人对李光明说:“你老婆真能干!”

李光明不反驳,目光虚弱,追着郁琴的身影看。

郁琴也不解释,该干啥干啥。

李光明瘦得身上没丁点肉,现在连吞咽水都困难。医生叮嘱郁琴,看好病人,这种情况,病人的唾液都有可能把自己呛死。

郁琴更小心翼翼翼了,每天晚上躺在行军床上,似睡非睡,耳朵支棱着听得见李光明的一切动静。

李光明似乎有感应,几回说着想回家。医生早就对大强说过,住院已经没啥意义。大强哭红了眼睛询问郁琴意见。

郁琴说:“还是住院吧,有啥情况有医生在。万一……咋弄?”

郁琴不想去李光明的房子去照顾他,那里毕竟住过另一个女人。

可郁琴也不可能接他到自己家。

大强小姑在老家,自己有孙子要哄。李光明的侄子侄女们都来看过,各人上各人的班,各人有各人的事。只等李光明啥时候人一走,大家回来奔丧了事。事实如此,也没啥不能面对,也没啥想不开。

儿子大强每天奔波已经够累,轻易不敢请假,只有捱到李光明最后时候才敢请。

难!都难!

就在这种纠结中做了继续住院的决定。

李光明卡上已经没钱了。大强刚毕业两三年,也没钱。郁琴拿出五万块钱给儿子,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再不够,她也只能下狠心了。

李光明开始耍性子,不吃东西,也吃不下。

郁琴往水里兑蜂蜜,兑果计,兑奶粉,兑得稀稀的,哄孩子一样哄李光明:“听话,咽下去。你好了还得给儿子张罗结婚呢。我一个女人,可办不了这样大事。一小口,就喝一小口。”

有时咽下一小口,郁琴心里高兴。

有时咽下又吐出来,弄脏了被子和衣裳,也弄脏了郁琴的手。李光明眼睛里透出绝望来。郁琴忙说:"没事没事!”手脚麻利换下衣服被罩,拿去水房里洗,边洗边哭。


虚弱。昏迷。

郁琴知道李光明时日不多了。

医生不建议造胃瘘,提出鼻饲方案,也只能延长存活时间而已。

人在,大强还有爸,哪怕多活一个月。

鼻饲第五天夜里,李光明醒了。

“郁琴。”李光明喊。

郁琴激灵醒了。

“扶我起来。”

郁琴扶李光明靠在床头,又把床摇起来。

李光明招招手,郁琴过去坐他旁边。

李光明手里不知啥时候拿了一把牛角梳,"我给你……梳梳头……”

郁琴怕累着李光明,想拒绝。可还是往李光明跟前凑凑,转过身,背对他坐好。

李光明一手轻轻摸着郁琴的头发,一手梳着,一下,一下,很轻很慢,怕是弄疼了她。郁琴听见他费力的喘气声。

“你有……白头发了……”李光明说。

“可不,都老了。”郁琴的鼻子塞住了。她悄悄拨通儿子手机,大强一接通,郁琴挂掉,发个信息:快来医院!

李光明手上不停,“今年……桃花……开得艳……”说着,手在郁琴头上划拉一下。

郁琴好像看见片片桃花飘落在脚边。

阳光明媚,桃花正好,小院里情意浓浓……

家人感激郁琴,邻居朋友佩服郁琴,能不计前嫌,陪伴李光明走过了人生最后的时光。

郁琴也感谢自己,当初做出照顾李光明的决定。

背叛,仇恨,坚贞,爱情,唯有经过生死的考验与洗礼,才有资格说懂得。

在面对病魔与生死的时候,在一切变得不可掌控和不可逆转的时候,在人有心却无力做得更多的时候……仇恨与爱都变得那么软弱,都可以淡去……

郁琴望着手中的牛角梳,大概是经过了李光明长久地摩挲,梳子背上显出温润、宽厚的质感与光泽,宛如郁琴此时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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