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道遥远又心痛的风景(卫 鹏)

你命运多舛,一生坎坷。先后经历了两次婚姻,生育了五个子女,一生勤恳务农。

  姐姐之后,我是你的第二个孩子……你无奈改嫁他乡时我尚不大记事。你在生了两个乖巧的女儿后,终于为新夫高家生下男丁——这是关中农村女人在夫家享有尊严和地位的基础。

你的娘家和我家是一个村,那时我在村里小学读书。你改嫁后我上学前,我不曾见过你。

你嫁得远,回娘家并不经常,但凡回来必会来学校看我。

  有一次,你带了些我从没见过的软糖给我。

几个拼音字母样子的糖看起来懒洋洋,依次排列在一个三四厘米宽、十五六厘米长的一个硬质的纸片上,每个字母都粘了一些白砂糖,字母是红的、绿的、黄的,或者别的什么颜色,白砂糖一粒一粒,那些字母本来的颜色透过砂糖出来,五颜六色,又带些许朦胧,好看极了!外面再包了一层透明的,亮亮的,抖起来哗哗作响的塑料纸。

我喜欢把那塑料纸,蒙在脸上看你。你笑着,眼睛泛着浅浅的光。

我问,妈,这是啥?

你顿了一下,说那叫“晶纸”,亮晶晶的纸,——直到现在我仍然将这种纸叫做晶纸,可我并没有再听到过其他人也这么叫它。天底下,恐只有我们母子这么叫吧。

  你来村小看我从来都不进校门,会撑起自行车,站立在学校门口等我下课。你嫁的那个人,每次都在不远处寻一个土堆蹲着,噙着烟锅子,等你。

  下课有小孩出来了,你会叫其中一个帮忙去我的教室找我。那时农村学校规模很小,孩子少,又都是一个村的,不管年龄大小年级高低,互相都认识的。

  我飞奔出去,能感觉到身后带起了一片黄土。

  说来奇怪,我对你并没有太多印象,可一听你来的消息就莫名地愉快。

  你就等在校门外,每次都是穿着那件洗得略发白但很贴身整齐的对襟扣衣服,两只手攥在一起,一根粗粗的麻花辫垂在脑后,探着身子朝大门里面张望。

  看我跑出来了,你挥着手。我一到跟前,你就一手抚着我的肩膀,一手拍打着我衣服上的浮土——跟村里其他母亲对放学后在地上打滚撒欢后回家的孩子一模一样。

结果,我一身的黄土不怎么见少,反而匀了些到你身上。而后你会蹲下来,看着我,很是急切:“快叫妈,叫妈!”

好像我不叫你,你就不再是我妈。

  我跑出来时是很想见到你,可每次跑到你面前又不知道说什么,更别说叫一声“妈”。我那个时候真是太羞怯,太没勇气了。

你仍在鼓励我,在等待、在期待,眼神透着光芒。

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本来被岁月和劳作折磨得暗淡的眼神,那一刻却透亮无比。我现在仍记得清清楚楚,宛若发生在刚才……

  就是这样幸福的相见,我与你,也是不常有的。

  小时候看到其他孩子和自己母亲在一起,我也常常会想念你,却不知你家在何处。随改嫁的你生活过的姐姐声称怕我学业受影响,也总不告诉我。

  1999年秋天,是个收获的季节。我入了党,参加了高考,随着录取通知书的到来,我学业有着,姐姐终于肯带我去看你。

  …………

  后来,我求学工作都在外地,这些年是知道你家住何处,却不能随时看望。每次相见,我紧张,你更拘谨。往往凳子还没有坐热,你就急忙转身去伙房做饭,我却已经开始考虑该怎么开口向你道别了。

  我们这淌着一脉浓血的娘儿俩,却生得连一顿饭都等不熟!

  可我是你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儿子,而你是我行路不论远近都揪心担忧的母亲啊!

我的儿子满月不久,特意带回老家看望你,在富村我二叔家落脚。

次日一大早就去接你来我叔父家和我儿子相见。提前未打电话,怕你又要准备这准备那,太操劳。还得赶早。正是苹果套袋时节,稍晚一会儿,只怕勤劳的你就下地了。

我到时,你正锁门准备下地,看见我表情有些意外。当听说马上可以看到孙子了,你又显得很紧张,紧张到工具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你突然笑了,笑得那么开心,又那么不自然。匆匆返身回去,特意换了一身衣服。

  坐在车里,我能感觉到你的急切和局促!

  那一天,你第一次抱着自己的长孙,不舍放手。那一天,你在我二叔家停留至天黑才让我送你回去。

  记得晌午吃完饭,我对你说去躺躺,休息一下。你罕见地沉稳,淡淡地说,不乏,我多抱会娃。

  我转身出去,大门外无人处,抹着大把大把的泪。

  自尊心向来很强的你,从来不轻易在别人家吃饭的你,在二叔家吃了午饭又吃了晚饭。我们都知道,你不舍得离开。

  我的孩子,在我曾经躺过的你的怀里,哭得肆无忌惮。你略显紧张的笑容,掩饰不住内心的幸福!

  那晚,月儿亮极了,照得农村的红砖青瓦轮廓分明。乡下的空气本就很透亮,那一夜更显得清澈,听到了房檐下新生的雏燕叽叽喳喳呼唤母燕的呢喃。

  随着我儿子的成长,你也日渐老去。年轻时你的腿受过伤,趁你还走得动,我们一直想带一辈子没出过门的你去外面转转,真怕你年纪再大些无力远行。

  七八年前的夏天,在学校工作的姐姐利用暑假硬拉着你去了趟成都,你很开心。可果园和花椒树正在农时,你总放心不下,不几日就催着要回去。

  想来只有冬天农闲,你才可以不操心土地里的事专心旅行。在2017年春节前夕,借着我在北京外派工作的机会,和妻商量带你去北京过个年。善良又心细的妻说,是不是带上叔,会让咱妈更开心些?就这样,你们老两口,平生第一次坐着飞机,终于到了对你们这代人意义特别的首都北京。不顾京城寒风的凛冽,你们想见见毛主席,不巧的是那两天毛主席纪念堂闭馆。

  你仍然很开心,在毛主席纪念堂门外,拉着你那老实巴交的丈夫要我给你们照个相。下来是人民英雄纪念碑、天安门城楼、人民大会堂、故宫博物院、中央美术馆、王府井大街……一路要我给你照相,开心得像个孩子。

  我们母子彼此也越来越熟悉。

  没想到这难得的一次,竟是陪伴你出门旅行的最后一次!

  我是2017年的4月结束北京的工作回到西安。2018年春节前,又被单位派往对口帮扶县开展驻村扶贫工作。过完春节一收假,身体向来健硕的你突然病倒的消息传到了我所驻的村子。三个月后的5月5日,任我们再怎么不舍,你终于撒手人寰。

  我们把你安葬在莳弄半生的果园里,那里春花夏果秋飘香,你应该不会孤单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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