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会议终于结束了,穆剑锋站起身,长舒一口气。一天忙碌的行程,所带来的紧迫和压力,消散大半,但无形中,肩头也挑上了更重的担子。一旁的宋正谷,看到穆剑锋此举,觉得有些亏欠。如果不是这样的危急关头,他绝不会把如此大的重任压给穆剑锋。但对穆剑峰来说,这既是考验,又何尝不是机会?
瞄了眼来电显示上的名字,“无语”这个词来形容穆剑锋此时的心情,再合适不过。电话是穆剑锋的前妻孔琳琳打来的。对于她,穆剑锋早已无话想说,更无话可说。会前他就将手机静音,任由孔琳琳连续不断地‘轰炸’,不再理会。
宋正谷站起身,想着自己应该再向穆剑锋交代一下,不要太有压力。他对刚起身,正准备出门去的众人说:“大家留步,要不要一起出去聚一下,我来请。”
王旭东连忙摆了摆手,告罪道:“不去啦,这几天没回家。再不回去,恐怕我家那位要怨气冲天,少说要唠叨我半个月。为了图这耳根清净,我还是早些回家吧。”宋正谷听罢,哈哈大笑起来,说:“好,批准,赶紧回家慰劳一下后方的家属,他们付出不小。”
张守山接着话头说:“和王副主席的情况一样,我这也得尽快回去喽。”
“好好好,单身汉们留下,其他人都回家,不要影响家庭团结嘛。”
“那我去,”穆剑锋举起手,向宋正谷示意。
站在宋正谷一旁的余波,点头说:“我也去。”
看到大家伙情绪都这么放松,宋正谷有些好奇地问:“说起家庭,我听说穆剑锋离婚了,这是怎么回事?这么帅的小伙子还没人喜欢?”
“已经一年多了,女方先提的。她说我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我觉得既然如此,那不如给她自由。”穆剑锋把举起的手放下,不再多说。
在场众人都有些唏嘘,却都没有发现,只有张守山已经退出会议室。
“哎,有几个人能够真正珍惜自己的婚姻呢?别人怎么说不管,自己于心无愧就行,你还年轻,再找一个能厮守终生的人吧。”宋正谷拍着穆剑锋的肩膀。
宋正谷带着穆剑锋、余波二人出了虹桥集团的北门,漫步到春江的老街,享受着难得的休闲时光。
“谁经常来这里逛?余波吧?”宋正谷问。
余波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回复道:“是,年轻人都爱逛这些老街。现在也有很多小店,做得很好,都开在这。”宋正谷接着问道:“那你来推荐一家?”
在余波的指引下,三人慢悠悠逛着。老街两侧,有手艺人专门卖陶瓷玩意儿的小店,也有几家音乐酒吧,各式各样的小餐馆,各国的饭食都能在这里找到。改造后的老街,不再是穆剑锋记忆中的污水横流。道路也大大拓宽,不再是窄道破路,重新粉刷过的墙壁和新铺砌的石砖,让街巷焕然一新。各类形状的彩灯,灯条给街巷照上了别致的光芒,整条街走下来,没一盏路灯,仍然灯火映堂。
这时,一家熟悉的酒酿饺子馆,出现在三人眼前,看着招牌,穆剑锋和宋正谷都有些失神。
“这馆子以前不是开在集团对面吗?我以前还常去,可惜关门之后,再没见过。”穆剑锋问道。
“就是那家,匾额都没变,”余波指着那家门面,“以前这家店服务的是一群大老爷们儿,抬价以后怕大家不去,只能一直压着价格。现在到了老街,面对的都是年轻食客,嘴里都挑剔着呢,都不缺这口吃饭的钱,价格自然水涨船高。”
脚步随着余波的声音,向饺子馆走来,三人进门,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准备品尝这忙碌后的惬意。老板迎了上来:“哎呀,好久没见。”穆剑锋笑道:“老板,你把店开到这里,也不通知一声,这都快小半年了,把我馋的。”
“那就敞开肚皮吃,今天您三人这顿,我亲自下厨,不好吃不用给钱。”
“就谢谢老板了。”
看着宋正谷一笑,却让老板有些感慨:“谁说当官的享福啊,宋主席在这里干了这么多年,我看您一天福也没享啊。宋主席,今天您想吃什么?馄饨是没有了,还有点菜泡饭。”
“菜泡饭也很好,是家乡的味道。有豆腐乳吗?”宋正谷边问,边脱下西服,轻轻放在一边的椅子上。
“有,还有豆腐圆子呢,我老婆自己做的,可惜不多了。”老板得意地端出了他的拿手菜,豆腐圆子。
看着亮晶晶的豆腐圆子,穆剑锋欣喜道:“多少是多啊,有吃就不错啦,宋主席,我们喝一杯?”
“领导,稍微喝一口吧,我这里有小瓶装的宣酒。”老板建议道,顺便推销了一下店里的酒。
“好,那就来一瓶小包装的白玉边吧,一人二两五,不能多。”
宋正谷想到明天一大堆的事情,还是喝一点吧,确实有助睡眠。
老板将豆腐圆子奉上小桌子,另外又炒了一个鸡蛋韭菜,端出三盘酒酿饺子,酒菜齐全,三人放松地拿起了筷子,开始了一天难得的闲适时光。
饭后,余波给宋正谷叫来了车,将宋正谷送回了住处,又将穆剑锋送到所住的公寓门口,便匆匆离去,看起来像是去处理什么要紧的事。
或许是长时间的疲惫,下车之后,穆剑锋走着走着,觉得晕乎乎。虽然晕,但他的脑子却一刻都没停歇。他回想起,宋正谷和自己喝酒,两人碰杯,宋正谷的口气像是对待一个赏识的晚辈:不要有负担,你只需要人如其名,如剑锋一样向前就行,电视剧里怎么说的来着,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听罢,他心中有股暖流涌动起来,生生不息。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刚要开门,门却从里面开了。屋里的灯亮着,白炽的光芒有些刺眼,他瞬间酒醒了大半。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女人正站在他面前。穆剑锋定睛,不是别人,正是他避之不及的前妻,孔琳琳。
“你怎么到我房间里来了?”
“有正事找你商量呢。”
孔琳琳站在穆剑锋的面前,想拉住他的手。却没料到他一甩手,从她的身侧躲了过去,走进客厅,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便开口问道:“你哪来的钥匙?”
“我进来还需要钥匙?这大楼里谁不认识我?再说你住在单身公寓,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回家吧。”孔琳琳关上门,揉着自己被甩开的手,又一次站到了穆剑锋的面前。
穆剑锋后退了一步:“房子已经给你了,我没有家了,请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他现在不想再和她啰嗦,努力克制住从内心深处升起的烦躁和低落。他想起孔琳琳曾经的恩断义绝,就更反感她这般惺惺作态的可憎。
“什么意思?离婚前,你不是说我随时可以回来吗?”孔琳琳想起过去,穆剑锋宽容自己的种种模样,而今天却是这般光景,便又向着穆剑锋迈出了一步,接下来就是要抱住他。只要自己扑入他怀里,穆剑锋此刻的冷漠和严厉,就会被彻彻底底地化解。
“那是离婚前说的,希望你给自己留点尊严。”穆剑锋带着酒劲回道,又一次从她身旁躲过。
“剑锋,给我一个机会,好吗?”说着,孔琳琳去拉穆剑锋的手,声音里有些发颤,好像正要大哭一场。而穆剑锋丝毫没有被她的这番行动所打动,他凭借着过去军旅生涯遗留下的机敏,躲开孔琳琳这梨花带雨的表演,说道:“你就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孔琳琳这时又突然收回眼泪,做起了一番镇定的模样,说:“说实话,我今天不是和你重温旧梦的,有正事找你帮忙,求你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一定要帮我。”
“你的后台不是何金莲一家子吗?这么大的人物,都没办法帮你,我也没有这个能力。”穆剑锋不吃这套。
“这事儿就在你管辖的范围内,你肯定能办,是我弟弟的事情。你不是要去虹桥工艺制造厂当厂长吗?你给他调整一下工作吧,他现在还是临时工,给他转正就行。他只要有个稳定的工作,就能成家立业,我也彻底安心了。”孔琳琳乞求着,神态也摆出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可话一到穆剑锋的耳朵里,却激起了他的诧异,下午的会议刚有一个想法,还没经过认真的讨论,更没有彻底确定下来,这孔琳琳就找上了门。他赶忙定了定神说:“你弟弟?他一个不学无术的社会游民,怎么可能转正?”
“你怎么这么说我弟弟,再怎么样,他曾经也是你的小舅子啊。”
“我承受不起,你应该让你那个宝贝弟弟干点正事,少打着工艺厂的旗子出去招摇撞骗。”
“你……何金贵大哥答应帮我安排了,他现在已经到工艺厂的销售处了。何大哥说他很能干,日后有提干的希望,但是都要你批准才行。剑锋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有你罩着他我才放心。”说着,孔琳琳故意一把拉住穆剑锋的手。可是这样的把戏改变不了穆剑锋,这一点,孔琳琳完全清楚。
穆剑锋甩开了孔琳琳,将门打开,一字一句地下了逐客令:“你和他们混在一起。我不愿和你的任何事沾边。谁愿意帮你,你就去找谁吧。在我这里只有原则,没有人情。你走吧。”
“就因为何金莲他们对我好,你就这样?我不是块你丢的破抹布,迟早有一天,我要让你后悔。”孔琳琳走了,那咬牙发怒的声音仍没有散去。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穆剑锋慢慢松弛下来,经她这么一闹,穆剑锋心烦意乱,好在酒已经醒了。他洗漱干净,为自己泡上一杯茶,只见茶叶根根悬在杯中,没过多久,又渐次落下,积到杯底,透绿了茶水。再过几泡,叶便会彻底消沉,了无生趣。他怔怔地看着,心中顿悟了些什么,可又不真切,自己与孔琳琳的婚姻,就像这杯茶。
当年,两人在一次采访中一见钟情,恋情刚开始,恨不得把时间都花在对方身上,可这热情来得快,去时更快。身边的同事和姐妹都陆续嫁人,变成阔太太,日常生活是美容塑形健身购物,偶尔又可以几人结伴全球飞,重新组成了小团体,把她落下,让她成了落伍的局外人。原本她是春江电视台的台花,拥有一场让旁人艳羡的、风光和美而又郎才女貌的婚姻,现在却被粗茶淡饭困住了手脚。生活逐渐塞进了抱怨和争吵,塞进了反感和冷战。倘若人内心贫穷,就算做再怎样光荣的事,结果都会走向一场难以避免的悲剧,变成一杯没有味道的“茶水”。
打开改制办的邮箱,那个叫“月亮弯弯”的网友又发来了新邮件。“环保产业的前世今生”,标题一下子引起了穆剑锋的注意。虽然从未谋面,“月亮弯弯”却在大半年里,陆续给穆剑锋提供了澳洲桑格斯公司的产品介绍和新品技术资料。刚接触时,穆剑锋一度怀疑对方的意图,这些资料帮他很快了解到行业前沿。他暗自想,等自己上任工艺厂后,一定要和桑格斯环保建立合作关系,利用他们成熟的生产技术。
可这个名叫“月亮弯弯”的人究竟是谁?这个问题一直在穆剑锋心头纠缠,迟迟没有解决。上午谈判的间隙,穆剑锋想向杜海平打听,但是一眼看去,他们的团队大部分是老外,便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除非……除非这个“月亮弯弯”是杜海平本人。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虽然这位杜总上午的那番演讲,在他心里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这半年来的接触,他也描写了“月亮弯弯”一个简单的轮廓——女性,25岁左右,有些语言很有趣,里面有些只有年轻人才明白的东西,有的内容还要穆剑锋上网查才明白具体的意思。
最近一段时间,“月亮弯弯”又给他提供了很多成功的厂房改造案例。穆剑锋逐一研究了一遍,希望能在今天谈判中,就此进行深度交流。没想到一个回合下来,对方就主动放弃了。体内的酒精催使着他的好奇心,他想问个清楚。邮件一字一字地从键盘上敲成了形,穆剑锋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发出去。突然,“滴滴”一声,电脑屏幕上又弹出了收到新邮件的提醒。穆剑锋想,是谁呢?半夜会发邮件过来。
又是“月亮弯弯”的邮件,邮件的内容只有一个附件,邮件的主题与附件的名称是同一个。穆剑锋在数十年后再一次回想这些细节时,依旧对此记忆犹新。在他退休的第五个年头,厂史馆请他写一篇关于此事的回忆录时,他写道:
那是一篇学术论文,标题写得相当专业,其中涉及的一些内容,我当时也不是很了解,但能确定是一项新环保技术的可行性报告。论文中段的论证相当繁复,有些地方不够准确。但我很意外地发现,论文的结论几乎是爆炸性的,该项技术所能解决的污染物质,包括了虹桥工艺制造厂的“黑水污染”的根源物质。
我当时一激灵,酒完全醒了,我知道这绝对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要工艺厂能在生产工艺上,彻底解决黑水污染,拿到合格的环境评估,由停产带来的各种问题,自然可以迎刃而解。还没来得及高兴,我就将邮件发给了“月亮弯弯”,我对她说,我很希望能在这个问题上,进行更多实质性的沟通,欢迎她加我微信私聊,也欢迎她致电改制办,我们随时有人专人专线进行处理。不久,“月亮弯弯”的回复就到了……。
穆剑锋始终认为,那是对他,对工艺厂意义最重大的一个夜晚。在过去的许多个暗夜中,他都沉浸在一份份改制方案的修订过程中,他在那些方案里,看到许多企业重整旗鼓,再次奔向下一个百年。到虹桥集团工作的这几年,许多磨砺和考验并没有改变他太多,只是他觉得做企业会更有挑战性,更需要自己提升综合实力。日子一天天过去,穆剑锋对于企业的认识,渐渐变成了一种深沉的思考。他想好了,如果让他掌门虹桥集团下面最大的实体,工艺制造厂,那么,他将会用生命赋予这个企业新的生机和活力。
又过去的一周,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忙碌的。一切都要在春天做好准备,待到秋天结果收获。现在刚到了早春时节,楼下的枫香树开始抽芽,泛着绿意独有的生动。待到秋天,从楼上向下望去,栽满枫香的大院像是点染了朱砂,洇润在这片土地上。而如今,受树荫遮蔽的四季杜鹃,已经盛开在这微凉的风中,花丛随之摇动。嫩粉的花瓣簇拥在一起,料峭的春风吹动,却惹人怜惜。
走出虹桥集团的大楼,穆剑锋回望一眼,几年来的许多个日夜是在这栋楼里度过的,此时离开,心里也产生了些许不舍。公司派给他的司机,已在门口停车等候,后备箱装满穆剑锋工作以来的资料文件。但最关键的东西——使用哪些措施来处理大大小小的突发事件,以及如何应对各类紧急情况,穆剑锋都把它们装进了脑子。
车子向着虹桥古镇的方向驶去,手机又一次响起了,穆剑锋有些厌倦,这个女人怎么又来了,真是一刻也不肯消停,孔琳琳那晚提出的一个个无理的要求,又开始缠绕着他的会议。他直接按下了关机键,在进入工艺厂开展工作的第一天,他要保持自己的冷静和清醒,绝不能意气用事。
这辆车开得很稳,司机是新换的新人,年纪也是刚40出头,穆剑锋一路上和他谈了一路,就见司机一直震个不停。碍于第一次给穆厂长开车,司机没好意思接起这些不绝的电话。司机也有些纳闷,往日除了紧急情况,根本没有几条消息,可今天,这么重要的一天,要送穆厂长上任,后勤的组长总在来电话?
驶近工艺厂,穆剑锋敏锐地看到,一群人穿着工艺厂的厂装,浅蓝色的上衣重重叠叠,堵在正门一侧的道路上。而在员工对面的,则是三四辆警车,几个警察在另一侧站着,两拨人隔着马路对峙,无形中拉锯起来。由于这场罢工抗议集中在虹桥古镇的主干道上,来往的车辆只能慢慢地向前推移。越是靠近现场的地方,越是拥堵。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许多后来的车辆刚看到这情景,原地掉头,改换道路。
穆剑锋的车逆着这些掉头的车辆向前行进。车走得太慢,他只能先下车,步行一段,走到员工这边的队伍前。员工这边,拉起了三道横幅。员工们手拉着手,在这几道横幅的大字映衬下,高声地喊着些什么,这一幕显得悲壮。此时的穆剑锋,心中却觉得这件事情有意思起来了。
根据工作经验,他猜到在工艺制造厂内部肯定有人捣鬼。但没想到,这群人急不可耐,在今天就蹦跶出来,挑唆员工来闹事。看到周围的过路人有不少已经掏出手机录像,穆剑锋也开机,想要拍下一些照片,纪念这个改制即将开始的时刻。
可余波的电话打了进来,穆剑锋接起一听,那熟悉而又急躁的声音已经在他耳边响起:“穆厂长,现在先不要去工艺厂那边,工艺厂起了谣言,说是要搞什么大裁员,要强行开除一半的员工,没有买断,更没有遣散费。”
听完这话,穆剑锋笑了两声。他看着眼前这不小的阵仗,语气平缓地对余波回复:“我已经在工艺厂门口了,眼前的局势有趣得很。你放心,我有数。”
挂掉电话以后,穆剑锋面色不改,但却握紧了手机。工艺制造厂中,果然有一盘大棋在下,只不过,他可不想当棋子。要当,也要当斩断棋盘的剑。毕竟,剑锋所指,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