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水

       看到这个题目,有人又要问了,水还需要卖吗?拧开自家的水龙头,清凉的水就冒出来。是一两块钱一瓶的矿泉水吗?什么牌子的,农夫山泉还是娃哈哈?不,都不是。水是自家的水,从哪里来的?我幼时跟着人去抬过水。说是抬,一个人是不行的,至少得两个人或者数个人。拿一根杠子,就是一根两米长的圆木,一只铁皮水桶,铁匠手工打制的,一条绳子,我们那里叫“担绳”,一头拴着木头削成的平放的“8”字圆环,去哪里呢?邵寨镇中心小学后有一深沟,沟深千尺。在沟的最深处,靠南,有一处清泉。泉眼很细,从黄土缝隙中无声无息地流出;为方便取水,前边掏出了一方面积不大但幽深的池。北方人都是旱鸭子,怕水。这池幽水背靠大山,正好在山背面的脚下,由于全年不见丁点儿阳光,更显得阴森冰凉。我跟着年长的大哥哥们,看着他们取了水,然后返回。寒冬腊月,北风肆虐,呼号不止,发枯的蓬草,在寒风中努力地抗争着。山路比羊肠还细,只容一人行走,且崎岖异常,盘旋蜿蜒,坡度极陡,我们就行走在山的脊面上。还得大清早就去,一来给早饭准备用水。二来日头渐高的话,冻土表面就会消融,走路容易打滑。这么陡峭的山路,如果脚下踩空或者打滑,我想肯定连人带桶一齐滚落到深沟里去了。到时候水洒人亡,都未可知。所以得多人去,中途走一段时间就得换人的,节省下气力。转过身去,黄土高原的冬景尽收眼底。最远处,不知是哪个村庄的向阳面,窑洞一孔挨着一孔。现在大多人去窑空,只留下破败的高低不平的围墙还有院里的大树,配上黑黢黢的窑口,仿佛在说着往日的热闹,今天的荒凉。右手边,是一片断崖,壁立千仞,红褐色的泥土,直挺挺地从一边断裂了,高达百丈,让人望而生畏。老鹰、隼等猛禽的窝,就安在峭壁间的裂隙里,更使人觉得这高贵的生物那么可望而不可即了。如此对于它们的仰望和思索,它们的高傲,它们的睥睨,它们的漠然,它们的冷酷,也就释然了——连家的位置都那样好高骛远,卓尔不凡。左手边是乡邻村子的“老庄子”,但是更近,也更清晰,能看到柴门,石磨子,通向塬上的小路。我始终对黄土高原上这种居住环境抱有亲近之感。两三孔窑洞,大小不一,作用不同;低矮的土墙,圈起来即可,让人觉得温暖,可靠,实在。其实要不要这土墙都无所谓的,土墙前面是路,向上去塬边,向下去沟里,全都掩映在一片绿荫丛中,可宽可窄,我们把向上的叫做“坡”。站在坡上,一家小小的院子清清楚楚地落在眼里。正窑,偏窑,堆放柴火的,放置农具的,养牛养羊的,鸡舍,厕所,应有尽有。院中必有树木,一般是果树,梨树、桑树、枣树居多。春盛梨花白,满院飘香,蜜蜂嗡嗡嗡地忙乱,树下落英缤纷,也不忍心去扫。阳光金子一般珍贵,妈妈的手一样温柔,岁月流年一般美好——时光寂静,徜徉在春的怀里。夏尽桑葚红,满树满树的,全部是大地的私藏,阳光的馈赠,主人家的殷实,农人们的辛劳。年长者笑呵呵的,看着猴儿一样的小孩子在树上间攀爬、跳跃,两手和嘴唇都被染得深红,乃至紫黑。到了金秋,细小的枣叶还没开始零落,枣子已经是“杏帘在望”了,高高挂在枝头,压得树头上的枝条弯下来,仿佛一位低着头含羞的新娘,而那通红的枣儿,就是她头上戴的璎珞、珠宝。天爽朗、湛蓝,高而远;云轻盈、洁白,纯而净。到了九月九,嘿,家家厨房顶上升腾起了白烟,夹杂着枣馍的清香。幸福的红晕,也就悄然爬上了小学生们满足的脸庞。邵寨枣馍,放眼灵台县域,也是一绝。这可是小朋友之间能分享的,是能拿着去走亲戚、串门子的,是很有面子的拿得出手的事物。媳妇回娘家,学生孝敬老师,小孩子间比母亲的心灵手巧,都是上上之选。果树下,在横伸的黄山迎客松那样的枝干上绑上绳子,铺块木板,就成了秋天。荡呀荡的,一个坐一个推,钟钟摆那样来回之间,忽高忽低,便把墙外的风景看遍了——槐树结出了米粒大小的花儿,知了在绿荫中叫得震天响,崖头开有一束黄色的正肥正艳的野花......大树下,留下小孩子银铃一般咯咯咯的笑声。院子里干干净净的,除了花瓣儿,再没用别的碍眼的东西。锄头、铁锹、䦆头一律靠墙,摆放得整整齐齐。这些都是晌午后出工要用的,扫帚放在另一边。蚂蚁们爬来爬去,把掉落的叶子当做运动场,为新生活忙碌着。墙角山羊“目似瞑”,但上下抖动的胡子表明它在反刍,它的睫毛灰白而细长,闭着眼睛更显得气定神闲,万事莫不关己。它慵懒地卧着,奶头胀满。小羊就趴在它身边,头贴着地。几只苍蝇飞来飞去,它只偶尔摇摇耳朵,甩甩尾巴。

       这只是农家小院夏日里再平常不过的一景而已。

       两道沟相连处,是一潭。这潭其实是个死水潭,春夏秋的雨水和冬季冰雪消融后汇聚而成。潭水少了活水的注入,显得青而深,更加剧了我的惊惧。我早说过,北方人都很怕水的。夏季傍晚,青蛙你一声我一声地“登台献唱”,在塬上都能听得见。我那时候就更怕了,仿佛这水中藏着什么怪物似的。而这蛙鸣,就是妖怪出水前的征兆,催命一般,在我的耳旁响动着,怎么也抹不去。一桶水,抬上塬边,洒了一小半儿,落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我现在还能看得见,晶莹、透亮,里边装着我们的童年。至于建水塔,后来的事了。如果断水,我们就得抬水。

       水的来源有了。那么怎么卖呢?把水烧开,装进桶里,用扁担挑着,去戏园子里卖。邵寨塬上,自古相传,农历四月八一个“会”,十月里一个“会”。四月八这天是固定的,十月里的则挑日子。“会”其实就是大型的赶集,十里八乡的人都来,美其名曰“物资交流大会”,也就是一年二度开的“牛羊骡马乃至鸡犬猪豚交易大会”。当然,最有特色的还是请戏班子,唱大戏。戏园子是固定的,平时没人来的,杂草丛生,人迹罕至,只有到了“过会”期间,才像沙漠中的雨季来临一般,一切都生机盎然起来,人声鼎沸了。以人流为准的话,靠近东西两边就是摊位,简陋得很。地面凹凸不平,后面草还没铲干净,葳蕤着呢。人们磊石为界,一人占一小摊面儿。卖水的一般是正在上小学高年级或者初中的大哥哥大姐姐,都是贫困人家的孩子。从家里把水挑到这里,可能十几里地,山路居多。水是开水。建国后,我们国家为了普及健康饮食风俗,号召广大人民群众喝开水。这也从侧面反映出了当时人民的生活水平还是极其低下的,饮用水没有办法消毒,因此“靠水吃水”的人经常会患上地方病,所以全国人民争相喝开水。再开的水,从老远的地方挑来,也变成凉开水了。那时候又没有自来水,也没有饮料,那么口渴了就喝三分钱一缸子的凉开水吧。一毛钱,可以连喝三茶缸。水桶上盖着木盖儿,上面撘条毛巾。茶缸是那个年代的特产,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还出现在我们的生活当中,最后才被玻璃陶瓷制品代替。茶缸是铁制的,上面镀了一层“瓷”,我们叫搪瓷茶缸。之所以是铁的搪瓷茶缸,这也是物产不够丰富的一个体现。它不怕摔,摔在地上会发出那种特有的声音,使人老远就知道是搪瓷缸子摔了。当然经常摔的话,上面那层“瓷”会给摔掉,摔花了最外面的那些语句和画儿,露出有层次的镀的这层“瓷”来。语句一般是从《毛主席语录》《毛泽东诗词》上摘抄来的,有“为人民服务”“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提高警惕,保卫祖国”“保卫边疆”“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等句子;画呢,以毛主席的肖像画,五角星,红旗,牡丹花,工农商学兵的人物居多。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们带个马扎或者小板凳,带本书,就旁若无人的做起生意来。大多时候,眼睛是在书本上看的。只用一张硬纸板,用毛笔写上“凉开水”三个大字。有心的,再给前面加上“又凉又甜”这四个字。那时学生们的毛笔字确实能上台面,一笔一划,虽说没有大家风范,但字体工整,字迹有力,显示出写字人扎实的基本功来。那么水的卖相呢?你得一眼让人觉得你这个水稀奇呀,于是,色素这个东西来掺和了。木板上,铺着毛巾,上面放置三个罐头瓶子,里面装满水。但是我们小学《自然》课本里学过的“水是一种无色无味、透明的液体”,为了显得与众不同,他们搞来了色素。只见这仨瓶子,依次是黄、绿、红三种颜色,黄得可爱,绿得油油,红得鲜活,一下子高大上起来,卖相直线上升。那么甜呢,白糖太奢侈,也买不起,于是糖精来了。只需小小的一颗,那么整瓶水也是甜甜的。看戏累了,被太阳晒得口渴了,此时一杯又凉又甜的“凉开水”,绝对是你的上上之选。搞这些色素呀彩色呀,其实是为了吸引小孩子的。中年来看戏人都有目的性的,老年人虽说温和、缓慢,爱扎堆儿凑热闹,但是他们能挨饿抗旱呀。回家的时候给孙儿捎个麻花或者油糕,那纯粹是疼爱孩子。我所认识的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从不买别的,就只麻花、油糕两样,偶尔买油饼加晋糕,好嘞,那天不知多高兴。从困难日子里走过来的人,都很爱惜钱财的。奈何孙儿有点多呀,但很少偏袒:有,人人都有,切开了分;没有,那大家都没有。

       那时候的书本为什么那么吸引人呢,即使真是来做生意的,大家也不呼朋引伴,趾高气昂。即使看见老师,也不觉得羞怯,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也不觉得就低人一等了。老师们也和蔼,善解人意,微微打声招呼,就自个儿逛去了。老师们穿的和乡亲没多大区别,可能就是中山装较多,上面口袋里时刻别支钢笔。性情质朴、谦逊,大有陶渊明的遗风吧。

       一桶水,能卖几分钱呢?也许是几毛钱,“卖水得钱何所营”?我不知道。我曾亲眼见过一位老奶奶拗不过孙儿的央求,花一毛钱买三分钱的水喝的。茶缸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祖孙俩能喝三茶缸?需要找零钱?摊主是一位大姐姐,穿着满是细碎的红花布做的棉袄,满头青丝,扎个大辫子。那位老奶奶,大约已经故去了;孙儿呢,估计也和我一般大了吧。 

你可能感兴趣的:(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