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夏季来临,超市、集市上瓜果飘香,绯红、青翠、莹黄、碧绿等颜色的新鲜果蔬将目光所及点缀的一片斑斓。
夏季,白昼变长,下班以后,夕阳还有明亮的余晖。踏着逐渐消去燥热的天色,常能看到三三两两的走街串巷的卖菜人。
一辆三轮车、一串塑料袋、一杆细称,一位面目模糊的卖菜人,一车装在竹筐内的水灵蔬菜,构成了一个流动的摊位。现在只凭这一套装扮,几乎不用叫卖,路过的人就知道这是卖菜的。
这些卖菜人中,我能毫不费力的认出卖西红柿的。因为,我也曾卖过西红柿。我知道西红柿隔着竹筐散发出来的那种气息,我熟悉透过竹筐露出来的那抹艳红。
再不济,卖菜人车厢里残留下的绿色果蒂也能给我提示。在我印象里,炎热的天气里卖西红柿的人是忍不住酸甜可口的西红柿的诱惑的。西红柿清香的果皮里,包裹着绯红沙质的果肉,里面一汪绿晶晶的种子又酸又甜。岂不是比矿泉水更可口,更省钱?
我喜欢吃西红柿,更喜欢在这流动的摊位上买西红柿。这场景能勾起我许多回忆。
曾几何时我就坐在装西红柿的筐旁。父亲推着车子,一边往前走,一边吆喝“卖洋柿子喽”!在我们那边的农村,一直称呼西红柿为洋柿子。其实,天热,我又被来回过往的人瞧得难为情,实在是不愿跟着来走街窜巷得卖西红柿。
但是,父亲太忙了。从年初天气回暖,就一直育苗、定植、浇水、除草、点花、疏果,一气儿马不停蹄的忙下来,实在辛苦。我一方面想帮他的忙,一方面想抓住难得的机会跟在他身边。
父亲在管理西红柿之外,还有一份小学老师的工作,每天尽责尽力的教书育人。课上恨不能关照到每一个学生的学习情况,晚上在家还要写教案、出试题。长此以往,他像一盏油灯,内耗太大,嗓子干哑、时常咳嗽。
喇叭太贵也不耐用,父亲总是勉力运足气息,试图让叫卖声更洪亮传得更远。我是想帮着父亲吆喝的,但在心里打了无数草稿,脸憋得通红,舌头抵着牙关,硬是喊不出一个字儿来。我时常为此苦恼,每次回到家都暗暗下决心,下次一定要喊出来。
由于害羞,我的每一个决心都付诸流水。白天坐在父亲身后,为他生出的担忧,都化成愧疚,在梦中变为一声声的吆喝。母亲常在第二天取笑我,说我叫得挺像样儿的。亲戚们聚在一起的日子,母亲又会谈起这个话题,大家都夸我懂事,我却羞得满脸通红。
六月的天儿,太热。父亲总劝我,“青儿,不要去了”。我总是麻溜儿的爬到三轮车上,在筐边坐好。我虽然不能帮父亲叫卖,但不跟着他去又总是担心他卖东西太吃亏。
父亲是个实诚人,东西要价不贵,又任人挑拣。他就是买东西的大妈们常说的,好说话的人。对好说话的人,买家总不会心慈手软。
明明价钱已经很低,她们还是联合在一起使劲压价。按她们的意思谈好了价格,又总有人在称了重量后,偷拿几个小点儿的柿子,美其名曰,我没拣你大个儿的拿。
付钱的时候,为了少给点钱,故意把零钱藏起来,说,实在找不到零钱了,不然给你个大张儿的(意思是,一百元面值的人民币),你找零钱儿给我。父亲哪里带得那么多零钱?就算勉强凑够零钱找给她,下次人家买柿子不是又没零钱找了?
父亲总是好脾气,说,那算了吧!这时候,我总是愤愤不平,又涨红了脸,说,你怎么这样?都多拿了柿子,还不给够钱?
那买柿子的看看我,再看看父亲,说,你这个孩子嘴儿真厉害!
父亲笑笑对我说,小孩子别乱说话。
我的脸蛋不知是晒的还是羞的,又红了几分,热辣辣的。
有好心一些的人说,跟着个孩子,真不容易,我的零钱别找了,给孩子买根冰棍儿!父亲说一声谢谢,然后是一定要按数目,找回零钱给人家的。
我也不指望谁多给钱,只要都按原数目给了,我也就满意了。如此,我方不觉得父亲冒着大太阳走了那么远的路,赔钱赔得太冤屈。
西红柿卖了整个夏天,直到秋季拉秧。我跟着父亲穿行在方圆十公里的乡村,经受着各种各样的目光,经历过形形色色的遭遇。直到,我们卖最后一趟西红柿,我也没吆喝过一声。这一直是我心中的疙瘩,因为我不够勇敢,没能克服内心的羞涩。
父亲却夸我,说我贴心、聪慧。
后来,我长大了。村中去了按时节收购西红柿的大卡车,他也不必再骑车出去叫卖西红柿。
但,那没叫出口的吆喝,成了我心中的执念。往后,我遇到过很多难为情的事、害羞的事,但我都告诉自己要勇敢面对。
仿佛要弥补当年对父亲的愧疚,后来我用很多很多的勇敢去弥补那一声从未出口的叫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