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相遇一样,重逢也是不期而至。
脑子被工作占满的一个上午,收到了朋友的消息。
很久不见的一个同学最近正好在东京,你也过来出差,我们聚一聚?
我说好,我真的很开心。工作上的事情变动太大,偏偏杂事又很多,搞得脑子一片混乱,就像深潜的人面临临界点时需要浮出水面呼吸,我也急需一个机会让自己从全身心无用的工作焦虑状态里面脱离出来。
约定的地方在东京站地下美食街,加完班以后(……)走出写字楼,踏上了日比谷线。12月中旬,东京的气温还温和得像刚过十一的北京。而一进入地下,就被流通不畅的暖空气围绕,地铁进进出出的气流似乎也无法搅动这摊凝固的暖意,稍显陈旧但得到了很好保养的机器,穿着制服的地铁工作人员,精致妆容的男男女女,连气味也是特殊的,糅杂了人的活动和生硬器械的气息,东京的味道。
在丸之内附近出了站,对丸之内的印象还停留在很早之前,随着来看东京站圣诞点灯的人流不停地在这条大街上移动,维持秩序的警察有条不紊地控制着人群,在每一个红绿灯处充当着精密的人肉开关器,身旁情侣感叹灯光壮丽或者人群太密的声音还犹在耳旁,那是对日本的“秩序性”有的一次很早的认知。不过今天在街道上宣示存在感的只有在高楼大厦间穿梭的风,季节也正好是圣诞节前,所以能看见灯光组成的圣诞树或者光的海洋。
裹紧大衣,穿过大街小巷,来到地下街的入口。
自己呼吸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心跳踩着鼓点,为重逢而欣喜不已。
两个她,其中一个上上次来东京的时候刚见过,另一个是切切实实地有三年没有见过了,但是看见的第一面还是为她一点没变的面容觉得震惊而忍俊不禁。时光仿佛倒流,但是下一秒看到已成人妻的朋友之后又清醒了,时光并没有倒流。
推杯换盏,这家的菜肴说不上好吃,但三人还是吃了不少。
从生啤到梅酒,从梅酒到柠檬烧酒加碳酸。
情绪和倾诉都随着酒精流淌,她们两人一个还是学生,另一个专注给工厂做翻译,现在过来的身份是研修。平时总觉得不够用的脑子现在仿佛转得非常快,平时在同事面前觉得自己幼稚又多话,为无法成长得更快而焦虑苦闷,然而到同龄人面前,却似乎总有让别人听我说话的能力。
这个反差也是我不安的来源之一。
我以为我能跟别人在同一桌面上谈话,然而偶尔发现信息不对称其实还是存在的,之前自己的表演就显得幼稚而可笑。
我走出了自己的舒适区,代价就是要付出很大努力才能让别人听到我的声音。
我参与了很多,又在自我怀疑为什么会参与这么多。我的能力不足以让自己应付大多数场面,然而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却仿佛在重视我的声音,会跟我敞开心扉。
我不知道我的表达是否到位,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跟哪个选择题有关。专注于眼前这样的话谁都能说,但是搞不清重点的可怕程度其实更胜于干脆什么都不要做。
而这一切,都无法跟她们开口。
我豪迈地举杯摔杯,熟练地表达对公司对现状的不满,但其实折射到内心,我更加迷茫的是自己应该做什么。
给另一个同学打电话,她也在为工作而发愁,具体来说是想跳槽,不想再在这家公司继续做了。
我们心有灵犀地说了一句:理想都是假的,只有工资是真的。
如果说工资都是假的,那么只有找机会自己当老板才是真的。
说完之后我看见朋友用一副无法赞同的表情看着我。
我这才回想起来,我们之前不是这样说的,至少,在她记忆中的我,应该是一个愿意追逐理想的人才对。
而对她而言,她现在做的努力也跟追逐理想无异,如果我将这个否定了,也相当于间接否定了她。
我不想再开口了。
东京站地下美食街关门过早,才10点我们就被撵出了店门。
我们来到东京站地面上的部分,在站内站外疯狂自拍,在夜半的寒风中不顾人群的视线吵吵闹闹。
离别的时候互相拥抱,送走同学,就剩我和朋友两个人。
她还是很信任我,我从她的眼睛里能看出来。
但是我已经没办法回到过去了。带着一点悲伤笑着问“是不是觉得我变得满身铜臭味了?”
她用力地点头:“是。”
真是个不懂隐藏情绪的小孩。
东京像一个梦。我对这里有过亲近有过憧憬,也无比清楚靠近它需要付出多少努力。
过去所有的选项都不是最佳,但是如果一直纠结于这个事实又会犯了眼高手低的错误。
有人对我说:保持现状,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有人对我说:你该做出抉择了,在安定中寻求变化。
有人对我说:不用努力了,找更加简便的方法吧。
每个声音听起来都恰如其分,有雄厚的理论支撑,但它们都是一个一个的幻觉,隐藏在名为“别人的意见”这一坚硬的外壳之下。不被责备,不担责任,也五花八门。
抉择的还是自己,不管早晚,不管好坏。我的挣扎都是活过的痕迹,如果无法做到完全推翻现在的生活,那么至少让自己的“产出”多于“消费”。
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我抱了抱带着人妻的温柔和熨帖的她,在银座线换乘的地方说了再见。
平行线的短暂相交,不久就完成了回归。
霓虹还是一样地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