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有所起一往而深——写给我的哥哥(二十四)

        最近,经常在想,你若知我因你而焦虑,会不会因心疼而慢慢好起来呢?和小时候一样,你总会呵护着我保护着我心疼着我。

        其实,打败自己的永远不是生活给予你的苦或累,而是因为心里最在意的东西被触碰、被逆转、乃至可能被剥夺时的精神考验。于是,一次次与自我对话,与自我博弈,与自我对抗,这场没有赢面的战争,最终都是以自我消耗为代价。因为极度的自相矛盾,焦虑也因此埋下了初生的芽头应运而生。

        四年了,哥哥患病以来的时日里,从满负斗志不信命的积极争取,到最终确诊后的绝望,到当下不能目睹的诛心,对于家人们来说,都是不愿体验且一击致命的伤痛。所有的亲人们将全部的焦点,不约而同的都集中到哥哥身上,包括我。所有的情绪与感受,都是自然而然迸发而出,伤心和悲痛应是家人们共有的表现,我本以为并无异样。

        第一次因哥哥病情骤变时对我的冲击,现在想来仍旧是不能回首,那是哥哥最终确诊的日子里。绞尽脑汁、拼尽全力、不计后果的,做一切自以为可以为你争取到哪怕一丝向死而生的机会。于是我铁了心忤逆了全家的意愿,为你做了活检手术。在我以为病理切片是可以为你确诊、可以为你带来生机的最后机会时,我咬碎了无数次暗夜里的反复思量,权衡了可能出现的后果,做了无数次推测想象,终究还是随心而往的做了整个家庭的那片逆鳞。我想,哪怕是千金散尽呢,只要你好了,就都值得。

        结果总是那么的猝不及防且让你毫无招架之力。活检手术如期完成,可病理结果却充满了太多质疑和不确定性,我继续了自己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倔强,一口气找寻了国内相较权威的四家医院,分别做了病理切片。然,结果依然是迷雾重重,不能最终确诊。我迷茫了……

        病理一直被冠于“临床诊断的金标准”,但一连四家医院都给出不同的答案,病因依旧似乱麻般千丝万缕的没有一丝头绪。华山病理科的一位医生,在百思不得其解后推荐了初曙光医生,建议我结合病理将所有保存影像资料一并带去,看看是否可以最终给我一个答案。华山医院神经影像的翘楚,北京天坛医院神经内科专家都称其为“指引方向的神经影像大神”,就这一位行业内推崇的专家,成了我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其后多次经历的曲折此处不表,好在我终于找到了初教授推荐于我,可以最终为哥哥确诊的人。我略有踉跄的奔跑至住院部后,恰逢我要找的医生在接诊,于是我耐下心来悄无声息的站在不影响他人的角落,默默观察着这个与我近在咫尺的医生。

      年轻,太年轻,年轻到那一瞬我内心是狐疑的,毕竟医生行业论资排辈的去判断能力虽不科学,但却始终被民众认可。但想到初教授的推荐,加之彼时的无可选择,我还是选择了留下,继续看着我对面这个年轻却始终面带笑容的脸庞,极富耐心且始终毫无二致的为患者家属讲解并安抚,那一刻心里升起莫名的温暖与感动,在医院这个四处白墙冰冷的环境里,那一抹亮色的微笑始终是温暖了内心的光。

        而后其给予我的解说和建议,完全颠覆了我之前所有的推测与接受范围,一个陌生且绝望的疾病可能,将我直接一击致命。所有的一切皆如九万里晴空之上的云朵,清晰亦缥缈、存在又虚妄。所有的言犹在耳皆如同来自异域般回荡在耳边、盘亘于脑海,疑惑于内心。趁着夜色坐最后一班动车返回的我,没有全天滴水未进的饥饿,没有全程无休的疲累,有的全是问号悬浮于心上,焦灼于胸口盘旋反复,压抑不已。

        半信半疑间,仍不愿放弃这最后确诊可能的机会,于是山高水长的经历曲折,还是给哥哥做了检测,结局是情理之外又是意料之中的契合了医生的推测。于我而言,毫无真相大白之欣喜,皆是打入十八层地狱之绝望。报告出来之时赶上大年三十,想到我没有医治希望的哥哥,想到我古稀年迈的父母,想到我年龄且幼的侄儿侄女,想到我哥那个携手半生的她,思及连着念想与呼吸都是满满的痛。忍着痛到颤抖的心,奔驰百公里与我挚爱的亲人吃了团圆饭,告诉他们出结果要年后了。他们深信不疑,我却心如刀割。怕自己无法坚持从始至终的假装淡定,连夜奔驰百公里返回了自己的家。一路上爆竹声喧嚣尘上,烟花炫目闪耀于半空,所有的喧闹喜庆皆成为我心碎的背景,泪流成河伴随了一路心碎返程,焦虑再次无形中再次根植于内心!

        年将过,节未出。听从了医生的建议,第一时间里做了向下排查,四个孩子背着父母采了样送检,而左思右想之后唯恐更糟的可能,选择了告诉父母哥哥的检查结果。老泪纵横自是无法避免,而后更多的是不完全知情的家人,基于哥哥活检手术的耿耿于怀,和哥哥日不如日的健康,常有提起不做活检会怎样的话语。虽都没有去责怪当初我的一意孤行,但那种痛心疾首和言之凿凿,让我终于体味到广州老王哥对我苦口婆心的规劝和提醒,真的是有一种后果不是我可以重负的!有一种责任是所有设想之外的,那便是自己对自己的怀疑,自己对自己的责怪,彼时焦虑便毫无意外的在内心深住恣意疯长。

        等待孩儿们排查结果近一月的日子里,我与所有的朋友们断了联系。白日里的浑浑噩噩自我封闭的毫无异样,转换至每每半夜间醒来无法入睡之时,心里便是无比的恐惧、懊悔、假想、与自责,相较身体的疲惫而言,崩溃的心理更为重荷难负。所有情绪交织裹挟袭来时,所有感受激烈碰撞时,理智尚存才是最折磨的面对。不想再引起身边最亲近之人的担心,悄无声息的选择起身隐身黑色中,于客厅间来回踱步,口中似咒语般念叨着无以计数的两句话:“你还有父母,你还有孩子……”强撑着、逼迫着自己走出来。就这么每日必行的二十几日吧,貌似走出来了,至少可以面对,可以正视,可以不逃避,假如抛却那些个无人之时暗自垂泪,自我舔舐疗伤的种种,我仿若还是走出来了,焦虑似离我而去……

        人生一世,不堪回首的不是辛苦,不是疲累,而是你所有的无能为力。

        亲人患病的日子,从来不会有真正的从容不迫;不会有风轻云淡的笑对人生。再不愿意接受或难以接受,时光仍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一头扎进了2019年年末。哥哥被送回了父母亲的家,因由起于风俗,归根源于病重。这似判了刑般的举动,再次勾起了我心底的不安与恐惧,内心的潜意识焦躁便于那一刻再次被唤醒。

        诚惶诚恐中,我们又度过了一个圆满的团圆年,原生家庭加上两个衍生家庭,完美的十口之家本该幸福无忧,却被这世间无解、药石全无的病,一击即中且无还手之力的打压至尘埃,丝毫挣扎不得。每天睁开眼便是确认家人安好,每天晚上闭上眼之前想的就是祈祷家人安好。

        相对宁静的生活里,始终埋了一颗不确定性的炸弹,终日似如履薄冰。

        突然每日拒绝我视频联线看哥哥现状的父亲,突然每日报喜不报忧的母亲,终是在连续几日后在我的高度怀疑下,妈妈告诉我哥哥情况并不好,连续高烧多日且进食困难。父母说的相对云淡风轻,而我却嗅到其后的不安。

        强烈要求之下的视频中,哥哥暴瘦至脱像,父母皆老泪纵横呜咽出声,那一刻被刻意隐藏压抑的情绪,瞬间爆发后的无助,瞬间击穿百公里之外的我所有的防线。最无助的是彼时因疫情的蔓延与严峻,哥哥就医被拒,而口服药与肌肉针已然不能控制他彼时之状况,求助无门的父母选择了自己面对的苦,需要的不仅仅是身体高负荷透支,且是身心双重的压力,焦躁再次以无声狂暴姿态碾压于内心深处。

        挂了视频的我,开始了疯狂的各种心里暗自研判,也开始了各种曲线救国的行动,联系可能接收的医院,找寻可能搜寻的药剂,却始终不是最终的解决办法。想着高烧多日的哥哥再不能等待的可能,心急如焚的我似十二道金牌诏岳飞般匆匆召回外地出差的先生,安排好孩子,急促驱车返家。一路飞驰火急火燎的赶回老家,进的门去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似狂涛骇浪般急促起伏的哥哥的胸口,和那几天高温下不同寻常红色近紫的脸,我终是不能克制内心的悲痛泪如雨下。

        险情似灾,奈何遭遇疫情最艰难时刻。兜兜转转倾家族之力,最终以家人多年的为人口碑与诚信,请来了救命的医生为哥哥医治。用上点滴的哥哥日益缓解,终是从死亡线上挣扎回还。而因此事产生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譬如父亲对我的责怪,譬如亲人对我的指责。其实他们说的都有理,夜半三更看着一边病痛苦海中苦苦挣扎的哥哥,看着一边夜以继日和衣而卧的父母,我的心是分裂的。舍弃不了一奶同胞从小相伴的哥哥,同样不能舍弃古稀年迈的父母,手心手背都是血肉哪有厚此薄彼可分,那些个陪同的日子里,分分秒秒点点滴滴都是现实、取舍与情感的纠缠撕扯。在告诉父亲保了哥哥也是保了我,只此一回,我再也不“任性”之后,对父母,我心里有了些许释然;对哥哥,我感觉是无尽的背叛;自此,那些没日没夜抵死屏退的焦虑,彻底夹杂着自责、裹挟着痛苦劈头盖脸牢牢狂卷而来……

        父母是哥哥的父母,亲无可亲。嫂子是哥哥的伴侣,亲无可亲。而我,只是哥哥的妹妹,且已是各自婚嫁后两家人的妹妹。所以他们的痛苦理所当然,而我的痛苦,只能远远的角落自我舔舐,不能与他们同日而语。我曾问过父亲,有没有想过其实作为从小相伴长大的我也是最痛苦的那一个,父亲说确实之前没有想过。那一刻心中有悲凉,但更多的是认命与无奈。不能说父母对我不疼爱,不过是根深蒂固传统的思想作了祟,我,不过是永远排序靠后考虑或仅止考虑罢了。一直比较独立的我早已习惯和接受,只是不曾想哥哥的疾患引发的情感洪流欲疏却堵,而年逾古稀的双亲亦无错之有,毕竟现实确如。于是内心世界里左冲右突的我,再次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不可选择,焦虑便以多样化让我感知到它的存在。

      妄论何时何地何情何境,不能提到哥哥不能想到哥哥。即便可以隐忍着泪水不出,但是我可以感受到有汗水脊背处至上而下流过;可以感受到心跳加速且手掌颤抖;可以深夜无眠一夜至亮;可以提心吊胆深怕思虑成真;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以自我异常清醒为前提。水与火的交融,冰与火的碰撞,自我认知与自我症状的对抗,着实痛苦不堪。

      “哥哥”已然成了内心不可触碰的软肋,“现状”业已成了当下生活不能无视的制肘。痛定思痛后再次选择了“背叛”,不再每日里连线看哥哥,有意识规避话题可能提到哥哥。唯恐闲隙中想起哥哥,我竭尽全力的将每日里的生活安排的满满当当,给孩子开挂的报了三个体育项目,加之其他杂七杂八事情的加持,加之家长里短一日三餐的自然需求,每日里晚睡早起加上满负荷全天运转。这个暑假如愿的忙成了陀螺,如愿的没了空闲下来的时刻,如愿的没有体力与精力过多琢磨其他。睡眠比之之初好了太多,虽偶有失眠却逢睡也安,手抖基本可控,思虑亦大幅减少。一切貌似向正轨迈进,而每每想起你啊我的哥哥,心中仍似万蚁噬骨般挫痛。

      我曾暗许替你延展你不能尽责的余生,所以我不能病不能倒下不能自我沉溺漩涡不能自拔。前行的路总是同行了选择与取舍,再艰难,也立志坚定向阳光走去。这会,我再想,那个曾经阳光温暖的哥哥,曾因我的小恙讳疾忌医时焦躁的模样、身边守护的模样、嘘寒问暖的模样,突然想起自己现在的泪流不止一定会是你曾经最不愿意看见的模样……

      战胜焦虑,时日而已。战胜想你,此生而已。这个暑假,第一次这样想到你哭成如此彻底。我会慢慢好起来,多希望你也一样会慢慢好起来。多想回到从前,你走我追,永远是你身后喊着哥哥的那个小尾巴。多想定格时光,永远停留于我喊你哥、你可以应我的那个时刻。多想、多想、多想你陪我年幼长大,我可以陪你年迈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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