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亦别

列车从长长的深夜开向黎明。凉衣其实早就转醒,在窄小的卧铺翻来覆去一阵,安不住,就爬下床偎在窗边。东方尚未发白,只看到窗玻璃上她自个儿的影,也忐忐忑忑地对着她顾盼。周遭没有人语,只火车碰撞着铁轨发出有节奏的轰鸣,一声声,撞击着她的耳膜,旋即直冲胸口。

  眼看着到达的时间逼近,凉衣开始敲微信:橙色预警信号:今日早晨七点将有美女凉衣登陆杭州站,请各单位相关人员做好准备!点击发送后,自己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她仿佛亲见他看到信息时畅快的笑意。

  几分钟后,那边信息传过来:吵死啦,睡觉中。

  她知他故意,也知他头晚喝了酒,正是缺眠时,于是再写:现在插播广告:孔府家酒,叫人想家;小糊涂仙酒,难得糊涂;劲酒虽好,可不要贪杯哟!

  那头又发来:被吵醒啦,回头赔我。

  她终于忍不住得意起来。念及要安抚一下对方的情绪,写道:我多愿自己也是,一份千研万磨之后的香醇,被慎重地斟在,温暖厚实的白瓷杯里,带动一个美丽早晨:)

  对方也笑了:呵呵。其实早就起来啦,5点半就起了。现在已经在杭州站啦。不用再催啦。

  抵达杭州站时,刚刚清晨7点。列车缓缓滑行,凉衣越有一些紧张,不住地凝视镜子里的脸。摸摸发丝有没有乱,又抚了抚衣角的褶皱。她反复琢磨着他之前发给她的信息——简单的,有力度的:你到站,我将去迎你。“迎”是一个多么美好熨贴的词啊。令她一想及,都能惊起绮丽的没有止境的想象。

  一抬首,他等在车窗外,似笑非笑。

  凉衣似乎很久没有这么临近地打量他。跟在他身侧,她窃窃窥视。许久不见,再见亦有一种亲,他的笑,他的发,他的声音,乃至眼角一条细细的皱纹,这些日子里她无数次地回想过,有如微醺,既遥远又临近,只是,终究也没有这么一次照面来得真实而富有冲击力。但,近虽近在眼前,凉衣不敢正眼看他,她将自己放得低,就给了对方君临天下,遥不可及的便利,只是她恍不自知。就是这忽近忽远的距离,叫凉衣左右拿捏不住,便生出惊怯生出怅惘来。不过这惊怯这怅惘都是有着甜蜜的底气的,像加了蜂蜜的柠檬水。同时又生出一些小小的贪心,想把这可念可见可亲,都收进记忆的锦匣,上锁打蜡,密封保存。

  出站处,人流熙攘拥杂。他一手拉着行李,另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凉衣的手,十分自然。她的手臣服在他的掌中,贪婪地吸取他手心的热度,连一丝挣脱的欲望都没有。念想这年来,亦有过凉薄决绝的言辞,凉衣唇角微微一弯,有点一笑而过的意味。在这腌杂人境,两人旁若无人地并肩前行,清爽爽的身影,周遭都成了繁缛喧哗的背景而已,愈是衬托出“结庐在人境”的况味。凉衣仿佛能够跳出时境俯视这一幕,真真切切,尽收眼底。教她有无限的满足和放心。

  他带她去吃饭。凉衣之前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他就不断地给她的碗里扔进鱼、猪蹄、排骨、鸡蛋、水芹,他所有认为营养丰富的食物。直令她双目圆瞪。他在一旁自己斟一些酒,自个儿喝得兴高采烈,却不许她饮,她看着他吃得微微出汗,觉得非常放心,抛一个笑,又低头与碗里堆积的食物辗转。

  凉衣初愈后的苍白里,渐次泛出醺醉的嫣红来,看在他眼里,忍不住逗她:“你来了等我把工期收尾。然后我要回一趟家,你跟我一起。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她下意识地反驳:“我哪里丑?”又忽然领悟掉入他的圈套,又恼又羞,举起拳头作势打在他身上。

  吃过饭,两人去小广场散步。老人们恣意跳着华尔兹的舞步。歌声荡漾。三三两两的情侣和夫妇结手同行,隐隐耳语。度过一个寒冬,一切都是新鲜的。空气中有植物交递散发的清氛。两人当下无话,也无需赶着做什么事,不像旅客,却如凡夫凡妇,耳朵里听进来都是家长里短的事,竟自有其端庄肃穆处,令两人心底很是切实和舒服。一天,便就这样过去了。

  其实不管过去多久,凉衣始终忍不住回顾,每一个细节。反复无度。此消彼长。那是2014年的阳春三月。

你可能感兴趣的:(再见亦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