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归

1

男人纤长的手指在丝弦间跳动,一前,一后,忽左,忽右,如雨后蜻蜓在水面起舞,一飞一落间,天籁般的乐声倾泻而出。女人倚靠在屏风背后,一颗心跳得厉害。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才是爱情该有的模样吧。

我正对着电子屏幕如痴如醉,枉自嗟叹,耳畔突然传来老妈的唠叨:“马上就32岁了。你知不知道,35就算高龄产妇,产检的项目都比年轻孕妇的多。”老妈最近的催婚角度越来越离谱了。我扫兴地合上屏幕,任她的唠叨声萦绕不散。这时,手机响了,欢快的铃声把我暂时解救出来,我懒懒地看了眼屏幕,是文峰。我立刻把手机举到老妈眼前。她便住了声,换上一脸满意的微笑。

文峰是老妈最近安排的相亲对象,是她闺蜜的同学的侄子。听说小时候是个神童,13岁就考上了首师大的少年班。现在嘛,在送仙桥古玩街开了家古董铺。要是过去,老妈肯定是看不上他。不是公务员,没有铁饭碗,管你什么天才地才,通通是无业游民,入不了她的法眼。但随着我年龄渐长,老妈的标准也在逐年降低。尤其一过三十岁,她便生怕我这支长线股砸在手里。还说什么,咱老王家的学渣基因就靠他来改善了。

我跟文峰已经见过几次面。对他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就这么不咸不淡地交往着。文峰打电话约我第二天去他的铺子里喝茶。我本想拒绝,转念一想,又答应了。

第一次约会—姑且叫约会吧—也是在他的铺子里。店面不大,两开间的仿古建筑,上下两层。二层是仓库兼卧室,一层是店面。进门的两侧立着两排博物架,上面摆放着各式杯碟碗盏,有越窑的秘色瓷盘,也有磁州窑的白釉刻花碗……文峰絮絮叨叨地介绍个没完,我却没记住几样。屋子中间靠后的位置,摆了一张茶几,上面林林总总,布满了各色茶具。文峰坐在茶几一侧泡茶。我则在另一侧玩手机。只记得一下午不停地喝茶,想上厕所又不好意思。后来,他拿出一饼据说是乾隆年间的普洱。那如同泥浆般的口感,让我牙碜了一个多礼拜。

“明天不如骑车去龙泉山吧,听说现在桃花都开了。”我提议。

“嗯,在桃树下喝茶,听着不错,但骑车就算了,出一身臭汗。不如来我铺子上喝茶吧,有个好东西给你看。”他坚持。

是十三岁就上了大学的缘故吗?他的人生像按了加速器,如今三十多岁,状态却像五十,还守着一堆更老的东西。我曾忍不住跟朋友抱怨。无奈自己也是“风刀霜剑严相逼”,细纹早已悄悄爬上眼角,明媚鲜妍还能几时呢。


2

到了铺子里,他正与客人喝茶。“哟~女朋友来了。”客人笑着打趣,站起来告辞。我只笑笑,懒得辩解。客人走后,铺子里又安静下来,我们对坐在茶几旁,他重新烧水泡茶,我则看着两侧的博古架发起呆来,想着将来不知会有儿子还是女儿,会不会淘气,打碎这些古董。正愣神,文峰神神秘秘地拿出了一只土陶罐子。打开的一瞬间,一股奇异的香味飘了出来。

“这可是好东西,是我用一片钧窑的瓷片跟刚才那人换的。”

“是什么?”我装作好奇地看过去,只见罐子里装着几粒褐色丸子,正散发着异香。

“南朝遗梦,一种古法合香”。说着,他伸出小指,小心翼翼地用长指甲挑出一粒,放在一个绞胎香炉里。我连忙扭过脸去。我见不得男人留长指甲,看见时,就像把苍蝇吃进了嘴里,即使那指甲清理的再干净也不行。朋友说,这是因为不喜欢。因为不喜欢一个人,所以他的一丁点瑕疵,都会被无限放大。

很快,刚才那股奇香变得空灵,似有一股桃花的轻甜,又略带一丝苦涩。香味钻入鼻腔,一瞬间,我的心跳加快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翻涌上来。我的第一反应是,文峰不会给我用迷香了吧。但马上又觉得这想法可笑,自己一定是电视剧看多了。那,是我对他心动了?我转过脸去,看到他正拿着一串不知什么木头的串珠,在鼻翼两侧不停地蹭油。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很快,一种心慌、焦急、烦躁和害怕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越来越强烈。我的双脚不受控制地想疾走。于是,我站起身来,说有急事要先走了,然后便快步走出了铺子。身后传来文峰的声音:“哎,你怎么走了?晚上吃香苑呀,正宗老成都菜馆,很难定位子的……”

坐在回去的公车上,早春的暖风从窗外吹进来,抚在脸上,我才渐渐平复下来。后来,索性半路下了车,一个人在老街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过了晚饭时间,才回到家。看着老妈一脸关切,欲言又止的模样,我逃也似的回了房。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在月光下赶路,走得很急,背上有个包袱,重重地压在肩上。我想快走,想跑,可是身上层层叠叠的裙摆束缚着双腿,地面也崎岖不平。月光朦胧,看不清路,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走,额上渗出了汗水。

一夜赶路,早上醒来时,浑身酸痛无力,疲惫不堪。

3

这之后,我常常做着同一个赶路的梦。一次,两次,三次……慢慢地,我竟然还可以在梦里观察梦。有时,我会去侧耳细听,能听到远处隐约的狗吠,但不见有人家,只看到一段一段夯土的坊墙。有时我会借着月光打量自己,我穿着看不出颜色的绕襟深衣,腰间束着绸带,下摆层层缠绕——难怪无法走快。我也会用手托一托包袱,能听到里面哗啦作响的金石碰撞之声。只是,我不能改变自己的动作,无法停下脚步,也不知走向何方,更没办法控制那随着喘息声起伏的心绪——焦急、担忧、恐慌,就像闻到那股异香时的心情。

渐渐地,我白天的精神越来越差,就连昂贵的遮暇也盖不住黑眼圈。我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每说一句话,都要耗费掉很大的力气。终于有一天,我在上班的时候晕倒了。醒来时,我正躺在医院的急诊室,旁边站着面带焦急之色的同事。医生说可能是睡眠不足导致的,给我开了安睡的药。“医生,我不是失眠,我只是做梦,我梦见……”

“嗯,气血虚,导致神经衰弱,再给你加个中成药调理一下。”医生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

服药一段时间后,我的情况依然没有好转,只好请了长假在家休养。期间文峰发了几次短信约我,我都没有精力应付,索性不回消息。直到他打来电话,我才把我的情况大致跟他说了一下。他提醒我说,是不是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八字天生弱,容易招这些。还说可以到青城山上的道观里住几天。虽然我是坚定地无神论者,但到了这时,也开始病急乱投医,在网上搜索起道观的信息。


4

一个道观义工的vlog视频吸引了我。镜头在人迹罕至的树林间缓慢移动,鸟声悠远,一座墙皮斑驳的古道观映入眼帘,匾额上题着“圆觉宫”三个大字。我连忙私信了那个博主,询问做义工的详情,很快就收到了他的回复。他还热心地帮我联系上了道观里的道士。一位自称青云的道士通过了我的义工申请。我们约定第二天见面,他会开车到青城前山的旅游中心接我。

一切顺利地出奇。

第二天,我乘坐高铁从成都赶到了青城山,又转乘旅游专线,到了游客中心。在那里,见到了青云道长。与我想象的不同,他看上去只是普通的中年男人,身体微微发福,穿着平常的衣服。我鞠躬,恭敬地称他道长。他腼腆笑笑,让我叫他师兄就好。我坐上他的车,车子在曲折的爬山道上缓慢行驶。他说圆觉宫在青城山高海拔处,山路难走,知道的人也不多。到了夏季,山洪频发,山路几乎无法行车,来的人只能步行。

到了道观,环境与视频中的相差无几,幽静,古朴,掩映在四周浓密的丛林里。一一跟观里的几位道长招呼过,青云师兄便安排我住进了厢房。因为有择床的毛病,在观里的第一夜无眠,自然也无梦。第二天五点过,天还未亮,我便起床,开始了义工的工作——帮青云师兄打扫庭院。扫帚是寺里的道长们自己做的,用细竹条捆扎而成。粗硬的枝条划过青石板的地面,沙~沙~沙,听着使人平静。


5

在寺里住了几天,大概是每日的体力劳作,我夜间睡眠竟安稳了许多,那个梦也一直没有再来。除了扫庭院,我也会洗衣服,在后厨择菜刷碗,或是干其他杂活。

这天,我刚扫完庭院,青云师兄让我去打扫书斋。打了盆水,拿着抹布,我跟着青云来到一间古香古色的书房。房间有一整面墙的书架,还有一张两米多长的矮书桌,周围摆了几个蒲团。我的工作是把书架上的灰尘擦拭干净。

我先把其中一格书架里的书抱到书桌上,小心地掸掉上面的灰尘,用抹布把空出的书架擦拭干净,再把书复归原位,然后接着整理下一格。观里的书以道家典籍为主,也有一些闲书。累了,我便随便找本闲书,盘腿坐在蒲团上翻看。一本名为《香界七笺》的书吸引了我,内容以品香为主线,描绘出了一个魏晋名士的儒雅世界,与古观的气氛倒是相合。书中写道:

“魏晋南北朝,逸趣恒多,尤以雅士清谈、文人服散为纵横一时之风气。南朝遗梦,此香方为散制,而香气冽凛,似有醒梦之用,故名。”

“南朝遗梦……南朝遗梦……”,我在心里念叨着,好像在哪里听到过。我努力在脑海中搜寻,可是一无所获。睡眠不好,记忆也跟着变差了。在这句话的旁边,还有几行铅笔写的繁体批注。字迹很轻,有些字已经模糊,无法辨认:

“醒梦,即合梦。残梦即合,阴阳相抵,梦于是归。注,此香再加一味口口口,是为梦归。”

我看得一头雾水,便放下书,继续干活。

那晚,赶路的梦又来了。


6

第二天,大概看我脸色不好,青云师兄让我去找寺里的顺海道长把把脉,说他医术高超。顺海道长年纪很大了,身材干瘦,有一把长长的白胡子,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他独自住在一间别院,平时不太见得到。

他拿出脉枕,让我把手放在上面,然后把他枯瘦的手指搭在我的手腕上,眯起眼睛,慢悠悠地说道:“阴阳不交,阴虚不能纳阳,阳盛不得入于阴……”

“道长,我其实,经常做同一个梦。”我连忙打断他的话,开始描述那个反复困扰着我的梦。“梦里一直在赶路,醒来浑身乏力,白天精神不好。”

道长放开我的手腕,睁大眼睛,看着我问,“最近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不寻常,什么事不寻常呢?我努力在脑海中翻找,突然,看到道长的书案上,一个博山炉正冒着袅袅白烟。对,是香。我便把那天去文峰店铺里的经历说给道长听。顺海道长听完,思忖了一会儿,拿出了一个陶罐,又从里面取出一颗药丸一样的东西,放进旁边的空香炉里,让我晚上睡觉时点燃,说也许可以帮我入眠。临出门时,我回头问道长,这个香有没有名字,道长说有,叫梦归。


7

当夜,我再次入梦。梦里依旧夜色深重,但我不再赶路,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棵榕树下。榕树的气根长长的垂下来,如女人的头发。那一刻,我顾不得害怕,只是焦急地望向路的尽头。“沙~沙~沙”我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还有衣服悉悉索索的声音。我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长卿”。远远地,我听到一个声音回应:“是我。”

一瞬间,那颗悬浮不安的心,终于,慢慢地,稳稳地落了下去。

“沙…沙…沙”,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近。我睁开眼,声音还在响着,是粗硬的竹枝划过石板的声音。我该起床帮青云师兄打扫庭院了。可是,身体却像坠着铁球一般,动弹不得。突然,沙沙声停住了。我听到青云师兄说,“咦,你怎么来了,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我好开车接你去。”一个好听的男人声音回答道:“没事,我经常野外露营,这点山路难不倒我。”接着,一切又重归寂静。很快,沙沙声再次响了起来,只是节奏不同了。

在这令人心安的沙沙声中,我的眼皮渐重。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一双手,正握着一把竹扫帚。那双手,皮肤黝黑粗糙,由于用力,手背上青劲爆起,实在算不上好看,但那指甲,剪得极短,极干净。

在梦里,我知道,文君之梦已归,这次的,是我自己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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