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夜话(三)岁月撩人(12)

                  (12)上

    回城不久,我给小秀去过一封信,想知道她和孩子的处境。毕竟分手时我们都没有伤害过对方,几年的情谊不会一笔勾销。但事情完全不是这样;她只回过我一封极短的信,说“女儿你尽管放心,我是她的母亲”,对我们曾经的过往并没有伤感之词。最后用大出一倍的字体写到:“我们过的很好,现在我一点也不爱你了。”从此就再没有见到过她。这也许就是她的性格吧。

  回城后的很长时间,我精神萎顿,深感沮丧,觉得自己处处都是个失败者。有一段时间处于抑郁之中,把我妈紧张的和我爸一起,悄悄地去探讨直系亲属间的精神病遗传史。结果还算幸运,在“五福”之内查到一位疏散到农村的远亲,回来后失眠,夜里有自说自话的毛病。从那以后,我妈对我关爱有加,几乎把我当成吃奶的孩子,现在一想起来就如梗在喉,不是滋味。   

  那几年,几乎整个白天我躲在父母为我安排好的学校的保管室里,远离尘嚣,不问世事。每天都行走在从学校到宿舍大约500米的路上,几乎没有走出过校区大院。后来渐渐习惯了农学院这种单调,刻板而又严谨的气氛。我爸说,抓紧学习参加高考;名额不用担心,学校会给我这个老面子。这样,在事功的鼓动下,我开始了紧张的复习。学校图书馆成了我第三个去处。并对各种书籍产生了极大兴趣。

  时光流逝,在不知不觉中,对西北那片热土上的所有热情,慢慢的被这种闭塞、孤独、清净而充满沉寂的生活取代了。

  一次报纸上发表了我的一篇豆腐块大小的文章。把我妈高兴得仰面大笑,红光满面。对我爸说:怎么样? 我生的儿子就是有出息,这可不是学院的刊物。我爸也许是年龄大了,虽然一脸肃然,但没有争辩,他说:

对于立志要改变自己的人来说,你只是刚刚出发;不要期待过高的目标。“你要融进这个社会,让自己快乐起来,这才是最重要的。”

  如你所料,几年后我成了农学院的教师。那种庄严感被渐渐磨去之后,有时感到了讲师生活的单调和乏味。可是你毕竟站在了梦寐以求的讲台上。教课之余,我就像作家一样写起东西来。虽然没发表过一篇小说,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加痴迷。除此之外感情生活一片空白。

  岁月如流,和爸妈在一起朝夕相处,平平静静;日子反而觉得过的飞快。这期间我妈托人给我介绍过对象,可我提不起一点心气儿来。觉得一个人就这样挺好。

然而,在我当上教师的第三年,亲爱的老爸却突然离世。我爸的身体一向强健,退休后除了写点文章,就爱去郊外垂钓。那年的春天,老爸起了个大早,说是要占上一个有回流的好地,想多钓些鱼。。可那天他早早就回了家,说胃部有些疼痛。我妈就给他服了治胃病的药。过后,我爸就说没事了。还吩咐我妈:别管我,你买菜我收拾鱼。

谁料我妈回到家,父亲已经瘫倒在沙发上情况危急。我妈一边喊邻居找我,一边叫救护车。我六神无主的赶到医院,医生告诉我,是大面积心梗,已下过病危通知书。跑到急救室,見到病床上父亲我就哭了起来。谁能料到,我有幸看到昏迷不醒的父亲竟然心有灵犀微微的睁开了眼,虽然只是一线微弱的柔光,但那里边充满了无限的爱意;在生命的最后支撑着他——等着我的到来。瞬间,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捧着那双冰凉的,佈满皱皮的手,失声痛哭。只见老爸张了张嘴,竟然意外的朝我笑着,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好像要交代什么,我赶忙把耳朵贴紧他的脸颊;那是他留给我最后的语言:

  春儿,别难过。人总是要死的。我已经活了60多年,可以啦!这么多年,爸爸很少跟你亲热过……我和你妈曾希望你“与众不同”,现在想来,我们全都错了。孩子……人的一生,愉快就好……要照顾好你妈……我死后,按咱大院儿的规矩,不声张,不扰民,一切从简……

    我爸去世后的几天里,我恍恍惚惚,夜不成眠。第一次经历至亲的死亡,和经历他人死亡的感觉截然不同;那是刻骨铭心的强烈冲击。每次我哭够之后,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声音在鞭策我:要振作起来,要照顾好你的妈,要愉快的活着。

    老爸临终的嘱咐,在漫漫长夜里时常引起我对于人生意义,许多现实或形而上的思考。我爸说人生愉快就好,难道他不愉快吗?我也不曾见过他们吵过,闹过。那么我爸的愉快,是否包含着自己理想的成功?他崇尚自然,对任何事物都有自己深刻的思想。他曾盼望我与众不同,而我一直以为,在他看来理想的成功实现就是生命的意义。可是临终前,我爸说人生愉快就好,那一定暗示了他内心深处种种的不尽人意和无奈。

    人生其实也是无奈的,在似水如年的时空中,把悲痛留在心里,把日子继续过下去。一天我下课回家,我妈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自言自语:这也是他的心思啊,孩子你真是不小了;有剩男没剩女,你怎么就一根筋?你想急死你老娘不成?

    多么熟悉的声音,老娘的话一下触动了我,心中百感交集又不可言传。不知道去怎么安慰她;心里已经没有上初中那年扎到她怀里的感觉。只是喃喃的说道:妈,您别这样,从今以后,儿子都听您的好不好?

    从那儿以后,我言听计从,为的是让老人家高兴。用大刘后来的话说:“忠孝不可两全”,孝顺就是让老人一乐;保不齐能碰上好的。

    听了我的话,老娘很高兴,一时间苍老的脸上有红似白的,一扫我爸去世以来带来的悲伤。然后语重心长的和我说了她的意见:只要人好,模样可以忽略不计;但必须是“黄花闺女”。我说据我所知,现在的“黄花闺女”恐怕大学里也不多。

    我妈她并不气馁,那时她的腿脚非常好,大院里的左邻右舍,熟人朋友,不管是路上还是家里,几乎走访个遍。那个时段老太太过得十分充实,不论是饭量和睡眠的质量都非常之好。可是调查走访的结果非常使她失望:在我这个年龄段下限十年,根本找不到三十多岁的“黄花闺女”(年龄再小谁跟咱,李春语)。

    我妈是讲究现实的人。。上大学时读哲学课,曾欣赏过杜邦的实用主义说辞。认为人和社会一样,不能总是一种固定的思维,应该有所变化。于是我妈就降低了标准:只要人好,不论婚否,不论模样,但设置了不能有孩子的前题;并解释说不是咱们清高,只是怕日后的麻烦。

  然而局面似乎峰回路转,同院的汪娘说,好不容易为我“淘饬”到一位“黄花闺女”,并说好星期天在学校操场见面。一时间把老娘高兴的底气大增,攥着着汪娘的手摇个不停。

    那天按照约定的时间,我妈和我提前半个钟头赶到操场。她说这是表现一个人的素养和对人家的尊重。时间过了也没见个人影,我妈说别着急,说着就从随身带的提篮里,拿出个小马扎坐了下来,两眼直视前方比我还着急。人等人时,时间仿佛被拉长。虽然心里不快,可看着我妈那执着的有些兮惶的神色,自己就惭愧得无地自容,你还能说什么?

    汪娘领着那“黄花闺女”终于来了。两位老人寒暄一番,分别介绍了对方,就迷起笑眼看着我俩。这位老姑娘真让我眼前一亮,虽然未至“半老”,可长的刹是好看。就是不化妆也漂亮的出奇。看得我先是眼睛一怔,后来就不敢看了。两位老太太见状,大喜。

    汪娘说:他春啊,不错吧?这姑娘是宁主任的外甥女,眼光可高着呢,和你差不多。我看你俩挺般配,都别耗着啦!

    我妈说:谢谢他汪娘啦,让您费心了。然后又仔细的端详一回那姑娘,觉着有些不好意思,就笑着说:闺女,我不想多说什么,都是一个圈子的人,你俩也算是门当户对吧。好啦,你们聊吧。说罢就拉着汪娘的手,咯咯地笑着往回走。

    看着两位老人走远;听着那企盼着的笑声,我心里的滋味浑浊不清;强忍着心里的压抑,缓缓地转过头,就看见那姑娘不经意的眼神里一种盛气凌人的东西。还是人家先开的口,简单扼要直奔主题;和在农场时老单为我介绍的四川姑娘时情景颇为相似。

  “咱们这个岁数,谁也不是第一次谈对象,有什么话都说出来;谁也别藏着掖着,浪费时间。”

“对,我同意,我不想浪费时间,不,是浪费感情。”

  “这样最好。我看你还可以,听汪娘说你是二婚?”

“对,没错(心里已经不爽)。那你应该就是“黄花闺女”?

“当然了。对不起,我是认真的。”

  “你的意思是,对我没意见?”

“还行吧, 可我有话要说在前头。”

  “你尽管说,我洗耳恭听。”

“你可能也看得出来,这些年我一个人待惯了。如果我们相处的话,你要尊重我的生活习惯和我个人的小圈子。”

“你是什么样的生活习惯?”

“怎么说呢?和一般人不太一样:比方说我爱干净,我的东西别人就不能动、我和我朋友的来往不能干涉、干什么、买什么、反正是生活上的一些事,你要听我的意见……”

“(心里已经不快)假如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必然会产生矛盾,你怎么处理?”

  “这我懂,我也知道自己的毛病,也想改变自已;我想这需要时间,可是你要随着我。我看你真的不错,如果我们在一起,我应该会改变——为自己认定的男人。”

“(我已经十分不快)你说的不错,可是你还没有问我的态度”

  “你说什么啊?这还用问……下次我不愿意在操场见,什么档次?没有一点情趣。”

“(当时不敢看她,现在怕她看我)你看,我们头一次见面就这样直截了当,我觉得这样有点儿生分,还是容我考虑一下再说。”

“这还用考虑?人的第一感觉至关重要;你妈刚才说了,我们是门当户对的人。我跟你说我可能有许多选择,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我已经忍无可忍)对不起,你可以去选择任何人,我没有这份福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当初汪娘说你是二婚,我根本不想见!后来说你多么与众不同、内柔外刚、深藏不露,我看都是胡说……”

我藐视着那张漂亮的脸,把西北骂人的方言想了个遍,也无法形容我对她高傲,自恋的愤怒(其实有句内蒙古方言恰如其分;实在不好引用)。

那次会面,后来的情形可想而知。最后说了什么已经记不清;我一门心思只想尽快逃离这位漂亮的“黄花闺女”,逃离这般毫无人间温情、刻薄、自我的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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