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神仙也有烦恼吗?”宋愿一边蹲下身采花,一边头也未抬的问我。
“是,婆婆这几日对我归山的时间管的越来越紧了,今日出来的时候她还反复叮嘱我要在日落之前回去,还不准我登高。”
“那你岂不是这就要离开了?”宋愿递给我他采下来的杜若:“你看,太阳就快要下山了,若晚些回去,你婆婆又要责罚你了。”
我拿着杜若放到鼻子下面,花开如蝶,花色如云,香气直扑鼻而来。跳下巨石,把杜若别在腰间,正欲和宋愿告别的时候,他突然笑着说:“我知道一个你们山里的故事,今日本想讲给你听,谁想竟忘了!”
“我自幼在这山中长大,山里有什么故事我不知道的呢?竟让你来告诉我?”我轻笑,回头望着他。
“那你可听过山鬼娘娘的故事吗?”
我微怔,他竟真有我不知道的故事。只是落日余晖红的让我睁不开眼,想起婆婆的话,只得收起好奇,飞离巨石。
“今日来不及说,我便先回去,明日还是在这里,我倒要听听你说的故事!”
2.
洞门前,赤豹合着眼,它漂亮的皮毛被夕阳染成了红色,许是年纪大了,这几日见它总是打不起精神,我走上前,轻轻抚摸着它柔软的毛,感觉得到它的心跳让我的手一起一伏,我想起婆婆常和我说起当初自己乘着赤豹嬉游山间的场景,她说她喜欢用女萝做成的发带挽起一部分头发,并把薜荔挂到颈间,半熟的薜荔果随着赤豹的奔跑摇晃起来发出好听的声音,是山间最为动听的音乐。
只可惜等我长到婆婆说的年纪的时候,赤豹便不喜在山间奔跑了,我的头发也不像婆婆昔日一样的乌黑,女萝绑在我的头发上总会滑下来,于是婆婆为我在耳边别上杜若,她叫我,杜若。
婆婆居住的洞穴布置得极为简单,但是芳香浓郁,花草香气从她的居室传出来弥漫在整个山间,这是婆婆一直的习惯,她极喜采摘花草,而山间花草又极多,婆婆将花草采集起来环在腰间或者系于发上,所到之处芳香四溢。很多时候,我觉得婆婆的花草比宋愿说的凡间姑娘头发上的首饰更为漂亮。
“赤豹,你说,婆婆为什么不许我登高呢?我听人说,若要看这山间绝美的景色,非登高不可,登极高的山才能看见极美之物,兴许还能看见凡间的景色!”赤豹并未回答我,它抬抬眼,便又合上。我便站起身来,冲着山洞喊道:“婆婆,若儿回来了,今日若儿为婆婆带了巨石脚下的杜若花,花已全开了,婆婆若已歇息了,我便将花放在洞口了。”婆婆果真未回应,我放下腰间的杜若,兀自回到自己的山洞。
3.
当我饮着芭蕉叶上的雨水时,我想起宋愿答应我的故事,今日他比往常晚了许多。我喜饮叶上水,极为清冽甘甜,婆婆不然,她曾多次告诉我,石泉之水来得更为清爽,于是我又常常幻想婆婆年轻时候驾着满是香草的车子在山间逍遥的样子,风吹起她的长发,也把她发上的芳草吹得散落一地,她笑的自由而快乐,芳草香气从她的嘴角蔓延开来,氤氲在整个山上,她若口渴了,便将车子停在山上,俯下身来饮水于山泉,水珠四溅,晶莹剔透好像珍珠。
“想什么呢?”宋愿不觉间来到我面前“今日来得晚些了,师傅要我背诵出《九歌》才肯准我上山,所以有些晚。”
“《九歌》?”
“是,屈夫子的《九歌》,我极喜其中一篇。”
“嗯?”
“《山鬼》”
“缘何?”
“便是我要讲给你的山鬼娘娘的故事。”
那日,在宋愿的故事里,我知道了,原来在凡间一直流传着一位山鬼娘娘的故事。山鬼居住在神山之阿,窈窕多姿,潇洒快意,整日在山间嬉游玩笑,消磨韶华,直到遇到了一位公子,公子名唤灵修,是人是仙已不得而知,灵修与山鬼日日在山间跳舞做歌,莫不快活!
“你说这话,我倒想起了婆婆。”我望着宋愿。
“你婆婆?”
“是啊,昔日间,我婆婆便如同你故事里的山鬼,日日徜徉于山间,她喜欢用香草装饰自己和自己的物品,行迹所踪,便是芳香一片。你们凡人极好自己杜撰故事,只怕这故事也是依照婆婆的模样杜撰的。”
“那你婆婆可给你讲过灵修公子?”
“未曾讲过。”
“那她自然也没有向你提过灵修毁约了。”
“毁约?何约?”
“山鬼与灵修的约定,传说他们相约在落日时分,那日山鬼是早早便来了的,奈何直到夜深也未见灵修公子,山鬼方知灵修到底辜负了自己的心意,便怅然离去。只是从此,便再也没有了那个自由穿行于山间的山鬼了。”
“后来呢?”
“没有后来,这便是结局了。”
“定是还有后来的,你别是没有听师傅的话,没有看全吧?”
“故事我定是看全了的,到此完结,绝无半句虚言。”
“罢了,今日便到此,我该回去了。”我起身,将新采摘的木兰放在腰间——婆婆总说,她极喜用辛夷花做车子,车辙与山石相撞,花瓣散落,甚为美丽。
4.
今日赤豹并未在洞前打盹,还未行至洞口,一股馨香便破洞而出,是婆婆又在做芳草装饰了。
“婆婆,这是今日若儿为您采来的木兰。”我走进去,果真看见婆婆正在编织女萝。
“婆婆,今日我见了一个朋友,他是个凡人。”我低下头,第一次向婆婆介绍起宋愿,不敢等婆婆的回应,我赶忙开始问:“婆婆听说过山鬼娘娘的故事吗?”
我缓缓抬起头,看见婆婆的手明显顿住了,金黄色的女萝在渗透进的夕阳中发出闪闪的光芒,婆婆皱起眉头,像是在回忆一个十分遥远的故事。
“婆婆不记得也是有的,怕是凡人总是无所事事,定要编写故事给自己听才有趣。偏这故事也编的有头无尾,可见是杜撰。”
婆婆并未理睬我,她打上最后一个结,女萝变成了最为漂亮的发带,婆婆轻轻挽起头发,将女萝绑在发间,手起发落,馨香遍布。我知道,婆婆是要以她最喜欢的方式离开的,今夜她是不会眠于洞内的,她总说,她极爱眠于松柏树下,赤豹安静地卧在她身边。
5.“今日你看起来倒是不紧不慢。”宋愿看着坐在山石上的我,笑着说。
“婆婆要离开了,昨日我已经把最后的芳草采回去给婆婆了,今后我便再不用寻找芳草了。”
“离开了吗?”
我颔首:“婆婆是要去见天帝了,她年轻时喜欢用芳草装饰,临别也要用芳草装饰自己。说起来我真的很想看一眼婆婆,我总幻想她驾着辛夷车的样子,还从未见过。”
“你婆婆是山神吧?”
“婆婆还未曾被天帝册封为正神,不过也的确是这座山的山神,你如此称她也不为过。”
“既然未行册封之礼,便称不得山神。”
“那应唤作什么呢?”我随口问道。
只片刻,我的笑便凝固在脸上。是啊,不能唤作山神,那便是什么呢?
山鬼。
原来婆婆就是山鬼娘娘。
我正要张口说什么,忽然闻见山间弥漫的芳香气息,婆婆驾着结满芳草的车子行过山野,赤豹疾如闪电,步履急忙奔过的山泉,激起水花遍地,分外耀眼,只一瞬间,山间众花失色,只听见似乎有人轻吟唱着歌曲,声音如淙淙流水,清脆悦耳——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6.
婆婆走后,便也再没人管束我。从前婆婆在身边的时候,我总是想着有那么一天之后,我定要登上极高的山峰,去眺望最美丽的山景,只是如今,竟不愿意登山看景,依旧是晨起到山间采集芳草,及至落日时分回到山洞,想着未完结的山鬼娘娘的故事。我始终执着的认为山鬼娘娘的故事是没有讲完的。灵修公子果然未来赴约的话,山鬼是怎样等待的呢?山鬼在想什么呢?她又是怎样离开的呢?这话婆婆不会告诉我了,宋愿也不会。
宋愿和我依旧是每日会于巨石前,他仍旧喜欢采花草送我,众多花草,最喜杜若。他说他喜欢的《山鬼》里有一句话写的极好——折芳馨兮遗所思。折芳馨兮遗所思,山鬼也曾经为灵修采摘过这些芳草吧。
“这月十五是我生辰,你陪我去最高的山上看月亮可好?”我问宋愿。
“你要去最高的山上了吗?不在落日之前回去了吗?”
“你可愿陪我去吗?”
“十五日此时,宋愿必将配杜若姑娘共睹群山风姿,赏皓月皎皎。”
7.生辰那日,我早早来到了巨石前,今日,便可一见山下万般风景了,我想,那便在看风景的时候采一朵杜若花送给宋愿吧。
夕阳快要爬下山头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山鬼。他们也是约在这里吗?因何事相约呢?这几日,山鬼的传说总是让我沉思,我反复在脑海里勾勒山鬼的相貌,这相貌又每每与婆婆的脸重合。宋愿仍是未来,该是被师傅罚背诵了,他近日在读屈夫子的《离骚》,他说师傅可以把楚辞谱上曲唱出来,我听过他唱《九歌》,甚是好听。
便登上山顶望他。这便是山顶吗?我控制住自己的脚,渐渐知道了婆婆为何不让我登上山顶,我本不是凡人,又怎么会是因为担心我的安危呢?婆婆,不,山鬼是怕我看到这样的景象吧,原来登到最高处还是看不见凡间的景色的,我只看到云,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踩在了云上,但脚底坚硬的刺痛感告诉我绝非如此,我依旧是站立在石头上的,我听见云间发出沉闷的声音——是要降雨了,每月十五本很少落雨的,今日不知怎么了,只一刻,大雨瓢泼。
我竟未感觉寒冷,在大雨里,我睁大眼睛望向山下,云雾皆散,山间小路在雨水冲刷下渐渐清晰,只可惜,我仍旧未能看见宋愿。
我又想起山鬼,灵修没有如约而至,她一定也是登高望之的,所以这一世,她再也不愿意登高望了。大雨冲刷了她带在身上的芳草,她便只好在雨里寻找新的芳草,雨水润滑过的石路岂是那么容易攀爬的?她只好在滑腻的石头上和缠绕的藤蔓间费力地采摘。她终于开始埋怨灵修,又安慰自己灵修定是因为思念自己的缘故而来得晚了一点而已。
她怎么肯怪灵修呢?是他的出现让她在幽篁之间看见了光明,她怎么能埋怨呢?于是她便满心欢喜地用刚刚采摘的芳草装饰自己,夕阳已落,月满山色,灵修总要来了吧?
灵修仍然没有来。
她便笑了,终于由深信不疑转为摇头叹息。分明才刚安慰自己着“君思我兮不得闲”,却原来,终究是错付了,君思我?君未思我?是了,到底未能解我相思意,君思我兮然疑作。
“杜若姑娘怎么一个人上山顶了呢?今日师傅又惩罚了我,来晚了些,想着姑娘生辰,便急匆匆备了寿礼,一来一回间,就耽搁了,谁知行至一半路又遇上了雨,我便失了方向,让姑娘久等了!”
“嗯?”
“姑娘看,我拿来了屈夫子的《山鬼》,姑娘总说我的故事不全,今日姑娘可要好好看,我当真是讲全了的。”宋愿掏出护在怀里的竹简,我用大树叶遮着,缓缓打开——
山鬼乘车徜徉山水,无错;采集芳草遗所思,无错;独立于山巅神灵降雨,无错;怅然扯出微笑,君思我兮然疑作,亦无错。
那么,
“宋愿,我好像听见山鬼的声音了。”
“山鬼不是到天帝那里了吗?你听到的是猿鸣声和落叶声,想是这雨太大了,你受了凉,思念婆婆了?”
“不是的,”我突然落泪“你听,雷声响起的时候,雨便忽然而至,猿猴鸣叫的时候,猨狖便随声应和,寒风吹洒下来的时候,树叶便萧萧零落,是也不是?”
“是。”
“那山鬼的等待,却终究没有任何回响啊。”我抱紧竹简,“宋愿,我真的看到山鬼了,我闻到了,芳草馨香,漫山遍野。”
忽然雨住,月光倾洒,竹简上的字迹清晰起来——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