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歌女王

  都市音乐馆是个商业综合体,地上地下两层,整体建筑以白色调为主,地面是五线谱和音符的图案。里面有乐器卖场、音乐教室、音乐厅、不定期的音乐主题布展:比如老电影音乐图片展、敦煌乐器展、三角钢琴展。戴着墨镜的艳红第一次走进来,仿佛进到了一架巨型钢琴里,耳边是她没听过的,陌生的钢琴曲……

  艳红喜欢唱歌,在手机的全民K歌里有她的一小众粉丝。她摘菜的时候唱,做饭的时候唱,躺在床上唱……艳红的一天从哼着歌开始到唱着歌睡着,随时随地,想唱就唱。歌声像隐形的线,绕在她手指上,她做什么都可以随手编几下。如果歌声可以纺成线,艳红每天能编出好多个“歌篓”。

  艳红在人群里是出挑的:瘦高个儿、利落的短发,衣服不贵,别致的图案和款式让她穿出“高级”感。如果不摘墨镜谁也看不出——她的眼睛有点特别——她大概自己也快忘了眼睛以前什么样。十多年了,眼皮莫名地肿大,有人开玩笑说:“你这是卧蚕长上面了吧!”艳红苦涩地笑着,什么卧蚕?这痒痒的,亮亮的肿块到底是什么?眼科、皮肤科、内分泌,专家号、各大医院、诊所……她跑了个遍,没治好。这么多年,她慢慢习惯了戴墨镜。

  她来音乐馆纯粹是路过。几个朋友约出来吃饭,她经过这就进来了。这里真大,艳红走进钢琴卖场,看着那些她叫不上名字的各种品牌钢琴,听销售人员娓娓地介绍性能、音色。为了辅助体验,销售员还即兴弹奏一小段……虽然陌生,但艳红能感受到音乐时而舒缓时而奔流……她的心也随着上下起舞……“咚、咚咚咚!”这音乐似乎配合着艳红倏忽收紧的心,她在人群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自主地跟过去——“当啷!当啷,当当当——叮铃叮铃”这音乐让人心烦意乱的,那个人影时隐时现,追过去,没有。转身,又出现——好像在捉迷藏。“叮——泠、泠——泠——泠”,曲子进入尾声,艳红也累了,也许看错了。走出音乐馆的转门,他们在门口不期而遇了。

  “卫国,你怎么在这?”艳红问对面的男人。男人跛着一条腿,窘迫地站着,好像偷了东西想跑,跑不掉的样子。他看上去比艳红老很多,浑身松弛,唯一腆着的肚子也是下垂的,像只瘪口袋。“哎,艳红姐,巧——巧哈,这么多年没见了哈……”“对啊,自从我给你打完那笔款,你就不登我家门了!自从我家小军他爸走了你连电话都不接了……”“艳红姐你别动火儿,我知道你是为那笔钱,我卫国从来没赖过这笔账啊!虽然小军他爸连个欠条都没让我打,但我是有良心的,我从没想瞎你这笔钱,我早晚要还的。你放心,我指定多还,不会少还的。”“这都所少年了——”“艳红姐,你不得容我缓缓吗?几十年前的六万块钱能跟现在的六万比吗?我当时做酒店……”“是啊,就是因为你酒店有个公司账户,小军他爸说你俩是发小,让我放心用你的账户收那笔货款——1992年的六万块钱是多大一笔钱啊!”“我也没说不给你们啊,先用在酒店上,谁知道酒店能出事——我自己花的也不多,就买辆轿车,没开几回出车祸,这不折了条腿——你容我缓缓,我缓过来,一定还你。”艳红看着面前这个猥琐、行将就木的皮囊,突然感到恶心。几十年了,自己怎么还在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

  艳红是个渔家姑娘。村里的男人出海,女人缠鱼线、织鱼网。和农民挣工分一样,他们按捕鱼量和手工活算工分。艳红手头快,拿线轴绕渔线,一天下来能比别人多缠出十多斤线。系扣打鱼网也比别人织的多。但那个时候只算公分,看不到钱。艳红苦恼自己做这么多,为什么大家过的日子都一样?艳红结婚嫁到城里,生下儿子小军。小军他爸倒腾服装,一个人忙不过来,艳红就帮他上货。坐火车去上海转车,下南方抓货。去的时候一个人带几万块现金,回来得盯着大包小包的货……虽然累,但艳红看到了辛苦钱,自己吃下的苦终于有了丰厚的回报。她用一部分卖服装的钱收购渔村的海蜇皮,发了两火车皮到西北。村里的蜇皮儿又圆又大,口感好,在那面很快卖完了。人家给她打款过来,说要一个公司账户。那个年代注册一个公司谈何容易!别的不说,填十几张表,跑多少个部门,盖多少个章,最后还得去银行开户,又是十几张表……普通人没个一年半载的下不来。小军他爸说,卫国是他发小,人可靠。再说人家酒店做得好,也不在乎他们这五六万块钱。借他酒店户头用一下,省去多少麻烦!如今公司工商注册直接在网上申请,手续简便,当天就能出执照。熟悉了流程,一天能注册三四家呢!去银行开户也是全程电子化,不用填表,账户一到三天就下来了。可是当年的艳红实在没办法,最后只好同意往卫国公司汇六万块钱。

  因为和卫国是发小,小军他爸磨不开面子,连借条都没好意思打。他安慰艳红,就当先存在卫国那儿吧,别人也欠他钱,等他缓过来再说。服装这面越来越好,也不差这几万。可是谁能想到后来卫国的酒店不行了?小军他爸能撇下艳红母子先走了……

  艳红那些日子流了多少眼泪?天天起床眼睛哭得像杏儿。后来她不哭了,但眼睛一直肿着。擦干眼泪,她又像当年缠渔线织鱼网一样全速旋转起来,同时打好几份工:保洁、食堂帮厨、家政。艳红当年背过贵的包包,穿过高端的衣服,如今在一家小公司“上班”,做一顿七八个人的午餐。好日子、苦日子她都坦然接纳,不埋怨不叹气。晴天雨天,不间断、不后悔的勤奋是艳红最大的底气和力量。看着大家把自己做的饭菜吃个精光,艳红很满足。大家赞她的手艺,也给她看他们喜欢的视频、教她电子购物、给她介绍各种APP……艳红感觉当下真好:不用坐绿皮火车,普通人不出门就能买到自己想要的。喜欢唱歌的人在一个网里;喜欢烹饪的在一个画面里;喜欢读书的有读书的网……只要你努力,就会有喜欢你的人给你点赞给你支持。

  艳红站在音乐馆门前,那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逃跑了。艳红没有追他,转身上了出租车去赴约。“你好,请问去哪里?”“哦,到镜湖公园。”“好的,你是走平安大街还是永盛路?”“怎么走方便?随你便吧。”“那我走近的吧。”一路无话,快到的时候司机突然问:“你平时走这趟线,打车多少钱?”艳红说:“二十左右吧。”“那你给我20吧。”“计价器不是25吗?”“我开的时候感觉有点绕,选错路了。”“几块钱的,没关系”艳红执意给25,司机执意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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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宽窄岁月里,我们有风和日丽的日子,也会遇上阴雨。有人为几万块钱丢了无价的情谊;有人为几块钱坚守宝贵的诚信。有人一直奔跑,跌倒了,没有停,跑向未来;有人走“捷径”却早早停在了自己人生的“终点”,提前老去……下了车,艳红摘下眼镜。如果不摘墨镜,谁也看不出——她已经六十岁了。宽窄岁月里的煦阳和风雨在艳红那里变成绕指柔,编织成一首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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