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亲

        走亲

那些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户人生活圈子小,与社会接触也有限,所交往的人无非就是自家的亲戚,所以做客就叫走亲戚,我们这里都说是“走亲”。

从前慢的旧时光里,孩子们都喜欢走亲。都说是因为以前穷,没的吃,走亲能吃上顿颇为丰盛的好饭,现在细想,喜欢走亲其实也并不为吃。

童年时代,我们都喜欢到姑家、姨家、舅舅家走亲。走的多了,多少年过去了,那些路,还是会在梦里经常浮现,亲切得很。

妈妈说,我学前时期,有段时间赖在舅舅家,叫都不回来。三舅上过学,识文解字,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算是家族中的文化人,所以我的团表哥有一个装小人书的木箱子。她说,我就是贪恋那个木箱子里的“宝物”,才拉不回家的。还说,当时在舅舅家像野孩子般贪玩,吃饭不依时,嘴都靠出疮了,还无论如何都叫不回家。

当时在姥姥门上走亲,可以随意地到很多人家吃饭,我有六个舅舅啊!可是三妗子去得早,三舅做饭有一顿没一顿的。我最喜欢到二舅家吃饭,因为他家孩子多,图热闹,还因为二妗子是个非常热情的人。至今想起已逝多年的她,似乎她的哈哈大笑声犹在耳边。

那时,生活艰苦,二妗子做饭很简单,平时多是地瓜饭,切一盘腌辣菜丝,我们叫它“萝卜碱子”。并不比在家里吃得好,但是在他家就是爱吃啊!一大桌子人围着,吃饭呼啦啦地,特别有气氛,什么饭也都不重要了。

大多数孩子都喜欢去姨家走亲。就像现在我问外甥,你这么喜欢赖在大姨家有什么好的?大姨还会吵你。回答是:“你吵我也爱去!”

我们走亲最多的是小姨家。小姨脾气很急,说话很直。孩子们若是调皮,她会训得很直接,但大家还是都喜欢去,就像外甥说的那样。

有一段时间我长住在小姨家里,那时候还没上小学,说是帮忙看小我几岁的梅表妹,其实应该是刘家奶奶看护着我。

记忆里,刘家奶奶家住在村前的一个低洼之处。三间泥墙茅草屋,墙东搭着一间低矮的茅草棚子,一条高高的河堤环绕四周,那就是天然的围墙了。

梅表妹当时是他们家里唯一的孩子,就像后来的独生子女一样,老老少少都视她如宝,因此,她很娇纵,和老实的我在一起,总是抢我的东西,那个小小的我性格很敏感,总是觉得受她的欺负。

一生气了我就会一个人蹲在屋山头的墙角,嘟着嘴使性子。刘家奶奶拉着梅表妹找到我,柔声细语地劝,让表妹把抢我的东西还我。她总是不听,但只要奶奶一劝,顺坡下驴,我也马上就高兴了。

一高兴,我就会爬上堤去,看清澈的河水缓缓流淌,看妇女们说说笑笑浣洗衣物,赤脚在水里悠然玩乐,真是惬意无比。

大胡子爷爷在生产队喂牛,都是住在牛棚。白天,小姨和姨夫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地里干活,我和表妹在奶奶家。小姨家里只有一张床,都是刘家奶奶搂着我睡觉,所以,夜里我也是和她在一起。

我小时候身上爱招虱子。那年月,虱子是最常见的生物,寄生在人们身上,奇痒无比。很奇怪,刘家奶奶身上却不招虱子,应该是因为她是个特爱干净的人。

应该是春末,也许是夜里虱子咬得紧,我竟然迷迷糊糊把贴身衣物都脱了。早晨起来刘家奶奶不在身边,我穿上外衣就去小姨家吃饭。

早饭后,我领着梅表妹去奶奶家,一进堂屋,我惊住了。那个场景四十年过去了还在我的心里,清清楚楚。

堂屋正对着的是一张大方桌,方桌下,两个老人佝偻着身子,扯着一件衣服,老眼昏花的他们几乎趴在了上面。大胡子爷爷两手扯住,刘家奶奶上下咬着那件衣服的缝纫线。而那件衣服,却正是我的小内裤。

我站在那里冒汗了,大概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尴尬。

自家的孩子屎都不嫌脏。可是,我和两个老人并没有血缘关系啊!现在才懂得,在他们的心里,我俨然已是亲孙女了。

那年过了夏,母亲拽着我回家上一年级了。

后来,每逢节假日,我们都会急着先去小姨家走亲。

从小学时代的步行,到初中时代开始骑自行车,十五里路,山路崎岖,上岭下坡,在走亲之路上艰难跋涉,乐此不疲。

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大胡子爷爷没有了,那个大堤下的环状的院子,连同那条小河,也都消失在时光变迁中。刘家奶奶跟着小姨生活了。

每次我们去走亲,年迈的刘家奶奶就会连连叫着我的小名,脸上立刻绽开了花。

她一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眼角和鼻翼都有笑纹,说起话来音调婉转,尾音拉长,特别温婉可亲。

也不知是从哪一次去走亲时,缺再也看不到奶奶的笑脸了。

小姨夫就遗传了这样的一张笑脸和声调。和说话如炮仗般的小姨相反,他说话做事都慢矜矜的,话语不多,都藏在表情里。

村人都说小姨夫一辈子都是个聪明人。年轻时候他在大队的果园是个技术员,后来承包好几个大棚,各种蔬菜都管理得好,做事总是沉稳有序,为人有礼有节,人缘也好。

印象里,好像他永远都没有脾气。那年去走亲,看到他坐在炕前的凳子上,二十好几的梅表妹坐在炕沿上,就把粗粗的双腿搭在他的肩膀上。他依然笑眯眯地扛着,多久都不嫌累。

小姨夫心思比较细腻,总是彬彬有礼,性子慢,比较喜欢浅酌慢饮。父亲与他不同,做事风风火火,粗枝大叶,不讲礼数。他不喝酒,从不会陪客。

可能是因为父亲粗放的教育方式,我也是随心所欲地待人接物,少礼节。但我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就会让小姨夫觉得满意。

那是我初中毕业后吧,临过年,赶完朱芦集已经到午饭时,来到小姨家,小姨夫已经斟上了酒,我落座就陪他款款地饮了两杯。小姨夫满足的啊,就看着那笑纹,密密地在他的脸上织啊,织啊,眼睛都笑没了……

后来,小姨说,我走后,小姨夫想起来就夸我,总是说了又说,大意就是说,他外甥真是有大家闺秀范儿,是那么文范,那么板正,喝酒都带样子……

现在想来,那是对有女初长成的一种欣慰与喜悦的表达吧。

时光裹挟着我们,身不由已地赶着路,好像是越年长越感觉日子匆忙。

结婚后,我们只会在过年时走亲。舅家、姨家、姑姑家走一趟。来去匆匆,聊几句就走,都不顾得在谁家吃一顿饭。

也不知道怎么了,时光竟突然把小姨夫蹂躏在了病榻上。他住院的时候,见了我们总是哭,像一个委屈的孩子。因为便于为他翻身,我送去一个床单,小姨就对他说,你看,你没白疼外甥。那时候,他是笑了又哭。

他坚强地面对,努力地做康复,终于恢复得能行动了。

去年春节,我们去看他,他坚持要走两步给我们看看。欣慰之间,哥哥对他说,好好锻炼,再承包几个大棚干干。

他笑了。还是那熟悉的笑脸,眉眼弯弯。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笑脸。

今年春节,哥哥在亲戚群里说,因为疫情,大家都不要走亲了。一致同意。

前些日子还在想,又要过年了,应该可以走亲了。这一年慌慌张张,也不知道小姨夫恢复得怎么样了。

前天,哥哥打电话来。竟然小姨夫没等到过年,我们走亲再去看他。

昨天,送小姨夫入土为安。

回家的路上,妹妹避开宽阔的柏油大路,拐到弯弯的山路上,想寻找小时候的走亲之路。

青山依旧在,我们转来转去,却再也找不到来时之路。

回首之间,蓦然发现,在这个世间,每个人都只是匆匆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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