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没有回应。
也许是它不想回应。
半月后,爸爸来信。信里提到,几经辗转,商队抵达杭州。与前些年相较,商路难走许多。外边的世道和江镇大相径庭,日据区逐渐向南扩大,行至哪里都不安宁。好在,一路上没有遭到恶意的刁难,一切都顺利。
信封里满是淡淡的茶香,有一些茶叶被装在纸袋里,是西湖龙井。
小花把那个纸袋递给身后的吴巷,问:“你闻闻,和我家的有什么不同?”
吴巷嗅了嗅,摇了摇头。
“这是杭州的一种茶,西湖龙井,香味更盛,少了一些烟火气。不像大佛龙井,显得粗粝。”小花回答。
听罢,吴巷再仔细嗅了嗅。
小花看着他,又回想起初次见面的那个下午。
那时候吴巷没有回答小花,却反问到:“你看到的我是什么样的?”
小花回答:“我看不到你。”
“哦。”
从它的声音里,透出一些失望,小花不知哪里说错了话。但诚然小花能看到的只有雪而已,那透明的东西好似不存在一样,既不反射前边,也不折曲后头,既没有浓淡深浅,也不具朦胧感。
“可是,你好像有四肢,有脑袋,是吗?”小花急忙补充道。
微风吹落了最后的雪花,它站在阳光里,变为纯粹的透明,再看不到它。
“现在我没有了。”说罢,地上多了些雪印,有一双脚向山里走去。它的声音微微发颤,更具备了一些恐怖的磁性,让人听不清楚,细微能辨别出一些内容,像是悲痛的抱怨。
它越走越远,脚印也越来越淡。小花心里突然不是滋味,奔过去,想要拉住它,却不料刚刚那一团稳重的实体已经柔得像一团轻气,一下子就被小花扑倒在地上。虽是惊慌失措,但定了神,小花把自己的红围巾盖在那团东西上。围巾像是飘着,无风却似有波纹,但很快又回归平静,越来越像是盖住什么东西。小花也感觉到那一团轻气又回归了厚重。
“现在......又能看见你了!”小花想安慰它,但又不解自己为何这么做。
小花看不到它的表情,因此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冲动地做了件错事。但似乎感受到有一双坚实的大手扶住了自己的肩膀,把她扶了起来。接着她的红围巾也慢慢升起,迎着风飘着,塑出一个宽阔的肩膀。
“有一股香气。”它突然开口了。
“是茶香!”小花说,“这围巾一直放在茶铺里,早就沾满了茶香了,你闻得到?”
“我......”它迟疑了,声音很弱,但又很快激动了起来,“我竟闻得到!”
“那......和我围巾上的是不是不一样?”回过神的小花,又问了一句。
“我好像分辩不清......”吴巷再闻,“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香而已。”
“也不怪你,我闻了快二十年了,但按你的说法,你闻不到已经百年了。”
小花不解它为何如此激动,心里只以为它喜欢这种茶香,就让它跟着自己,到自家院子里去。
她拿出商队留下的棉布、旧帆布和麻布袋,披到了它身上,给它做了一件还带着茶香的衣服。为了不让那些裸露在外的“肢体”看上去太奇怪,小花还拿了备给茶山师傅用的手套和布鞋,给它套上。
这是小花第一次看清它。它比爸爸还要挺拔高大,看上去很壮,整个人都显得特别宽阔。这种宽阔,和它兜帽下,空洞虚无黑暗的“脸”产生了很深的对比。
“谢谢你。”小花说,而它显然是被这句话惊住了,“谢谢你,在山上救了我。”
它的动作完完全全在这些衣物的包裹下暴露无遗了,它好像有些不知所措,垂下了头,又轻轻摇了摇,而后手就扶住了额头。
“是我该谢谢你。”它说,“如果不是你,我就不是我。”
小花自然听不懂。
这时李叔推了院门进来了,看到小花站在院儿里,面前是一个布包裹着的什么,地上还散落着些碎布。
“扎了个草人?”他一边说着,一边径直走进里屋,“小花,掌柜的亲手炒的那些茶你知道放在哪里吗?”
“你要那些茶做什么?”小花追进去。
“是客人要的。”
店里来了几个客人,说上回买的茶味道不正,要求退换,但李叔认为茶没问题,本着对顾客的尊重,同意换了,本以为是一小罐茶罢了,没想到他们又拿了好几袋来,李叔一看,绝不是自家的茶叶。李叔拒绝了,就被抓了出尔反尔的把柄。事情愈演愈烈,最后竟要李叔拿出镇店好茶才肯罢休。
小花越听越生气,到了店里,看到几个不怀好意的人大摇大摆地坐在店中喝茶,外面乌泱泱围满了人。
“听说钱家的茶铺换了个女掌柜,没想到还真是。”说罢那几个人放肆地笑了起来,“谁知道还是个小孩。”
小花收起脾气,从容地走过去道歉,并表示希望自己可以看一看那些要退换的茶叶。小花走近那几个麻袋子,仔细看了看、闻了闻,她察觉到里头似乎混合了多种不同的味道,这伙人把炒茶的边角料拿来想换几罐最好的茶走。
此刻,在那么多看客面前,不论是好脾气地接受这莫须有的罪名,还是矢口否认留个清白,都无益于店铺的名声。小花看了李叔和伙计们几眼,想他们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应该是没想到好的对策。那她只能自己试一试。
小花走过去为那几个人添茶,眯眼陪笑道:“几位喜欢喝茶?”
“自然是喜欢。”
“是自家喝,送人,还是开茶馆?”
“当然是自家。只是没想到,买到的却是这等次货。”
“定是个大家族吧?”
“什么?”
“我说,您的家族一定很大。”
“此话怎讲?”那几个人的表情由起初的傲慢转为疑惑,不知道眼前这个小姑娘到底要说些什么。
“依照我家喝茶、用茶的速度,您这里的几大袋茶叶,应该得喝上一年,更何况,我家不只有我、我爸,还有李叔和这些伙计,春夏秋都有采茶工,还有炒茶的,整修茶园的,再加上行商的,也有不少人吧。哦对了,差点忘了,一年四季,您这样的茶客也不少,来看茶的、喝茶的都不在少数。所以我想,您家的人自然也不少。”小花顿了顿,“另外,我听李叔说,您刚才讲这些茶是年前买的,那就是冬初了,冬初的茶都是留下的陈茶,这些陈茶在年后都会被商队带到北方流通用,开了春就会有一年中最好的茶叶,既然您爱喝茶,又是自家喝,为什么不大量买我家的新茶呢?”
“你......”那几个人脸色大变,伸出手指着小花,却哑口无言。
“既然是秋茶,我却看到里头混了些不一样的叶子,您的袋子里虽都是大佛龙井,但却有所区别,绿润、灰暗、黄绿各不相同,春夏秋的陈叶在我家茶铺定是分开卖的,怎么到你这就混在一起了呢?”
“一派胡言。”那人站起,狠狠拍了桌子,震得茶碗落了盖儿。那人气急败坏,再加上外头的看客起了哄,他狠狠推了小花一把,伸出手卷着衣袖,像似要打人。
但这一切都被制止了。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穿着麻布长袍头戴麻布兜帽的透明家伙走了进来,它一把抓起那骗子的手,轻轻一拉就擒住了他,一手控住,另一只手伸向另一个人,以同样的姿势,生生就将两人丢出了店外,还没等它回头,店里其他的骗子就悉数跑了出去,在看客们的嘲笑声里落荒而逃。
“谢谢这位......这位先生......这位好汉。”李叔上前对它行礼。它转过来,一时不知怎么回应,低下了头。
小花急忙看向它的脸,它竟自己找了一块白布蒙上,填补了那片空洞。但居然没剪上眼睛。小花笑了起来。
李叔也看到了它的脸,吓得赶紧后退了半步,又忆起这一身衣服,自己喃喃道:“不是草人?”
“花掌柜,这位草人......这位好汉是谁?”李叔问。
“他......”这倒是问住小花了,她看了一眼它,想了想,又笑了起来,“他是我新招的伙计!”
4.
“什么是‘如果不是你,我就不是我’?”
别的伙计搬来,都得提些行李,李叔一脸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脸蒙白布的人,空着手进来,又毫不抱怨地搬进了店铺上头的阁楼里,且如此奇异孤僻的人和小掌柜却似旧相识一般。
待李叔走后,小花给它拿来一些日用品,问:“什么是‘如果不是你,我就不是我’?”
它回答道,若不是小花,在茶山上,撞到了它,没准它现在依旧沉睡,更不论雪已把它变成了实体。它不记得自己变成这个状态已经多久了,好像在百年间一直处于一种非虚非实、半梦半醒的状态,这一撞让它重新回到了现实。
“你究竟是什么?”
它答到,过去它是人,因一些原因,在它死后,意识与灵魂都没有消散,后来灵魂慢慢变成了虚实难辨的物质,即便它有时能真切的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即便它有时机缘巧合下能与其他的物质发生交互,但它还是没有长相,除了自己,万物都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没有人感受到它,自然就没有人拯救它。
“是什么原因呢?”
它沉默半晌,但还是答道,因为恶。
因为恶,人在死后才会被抛到轮回之外,化为无法被感知的物质,永远活在孤独里。唯一能使自己重新为人的办法,要在无尽的孤独的生命里,自己探索。
“这就是,所谓的恶果吗?原来做恶多的人,死后会活着却再看不见。”虽然小花感到迷惑,但还是相信了它的一番话,“所以你没有模样已经百年了?”
“不只是模样,起初我没有任何知觉,我只有无用的意识。是因为与世间万物慢慢的交互,我才有了视感、触感、听感,包括你,给了我嗅感。只是雪会化,风会停,生灵会奔走,每一个感受都留不住,然后我又回归虚无里。”
阁楼里点了油灯,在昏黄的光里,小花看到白布下闪动着的灵魂。
“我听爸爸说,在佛教里,看不到的东西、感受不到的东西,叫做‘无相’,所有的人都在追求这个,好像说,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你已经......很特别了。”小花说,“既然如此,我以后就叫你‘吴巷’吧,东吴的吴,巷子的巷......你就有名字了。”
吴巷仰起了脸,灯火在白布上闪动,他仿佛有了眼睛,成为了一个人。
“还有......”小花从布袋子里拿出一个东西,是个面具,上头画的是京剧里美猴王的脸,她递给吴巷,“什么人会给自己蒙一块白布在脸上?这个面具给你,是我最喜欢脸谱了,但太大了,不合适,我只挂在房里,你戴上,像样些。今天你把坏蛋扔出铺子的时候,忽然觉得你戴很合适。”
吴巷接过面具,把它戴在了脸上。
5.
吴巷闻不出这些茶的区别,但这不妨碍它干力气活。他学得很快,伙计们都接受了这个奇怪的大家伙,走街串巷的茶客有些也认识他了,皆记住了这个踏实肯干的新伙计。
上回小花与几个骗子的一番智斗,也在坊间传开,茶客们开始相信,即使钱家茶铺换了个小掌柜,也不会坏了它的品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