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

  乔一直很喜欢向日葵。硕大的、热烈的花朵,在夏天的烈日里油画一样大片大片的铺开,占满平原和小的平缓山峦。她热爱所有蓬勃艳丽的生命,哪怕知它们有枯荣。“The same for everybody.”她对旁边白色粗布裤子的女孩笑,满脸细碎直接的快乐纹路。

  眼前是葵花田。正是北半球如火如荼的盛夏,云朵厚重,草木浓绿的快要滴出墨汁来。回归线的阳光毫不吝啬洒向北纬五十度,伏尔加河河畔的生命燃烧成苏门答腊岛一般的热情。乔和刚认识的棕色头发女孩坐在路边废弃的绿色汽车顶篷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乔说向日葵和家乡,女孩说北部芬兰的湖泊和她的外婆。

  “Why you come here?”女孩问。

  “For a people.”

  微笑,祝福。然后快乐的安静的继续看金黄色的花朵。这些是自然的纯粹的葵花,一年一年顺偱四季生长在这里,花盘大且饱满,花瓣厚而轻灵,茎叶茁壮,每一丝颜色都毫不含糊,极尽饱和的跟随太阳从东到西。乔想到从前家里花瓶中插着的向日葵,薄的花瓣,恹恹地向下低垂,细弱的颈撑不住盛放的浓烈。“不自然不原本的事物都是这样。”他说,“最好的可供观赏的从来不是人为的。”画笔蘸刷、勾勒,细腻画布上出现高挺的盛放的葵花。就像眼前这样,乔想。真想看他再画一次花呀。

  跳下。受到压制顶托起来的空气鼓动起乔细碎的黑色短发。短暂的几秒钟,她眯起眼睛,感受橙红色的眼光抚摸眼皮的温暖,向从火山深处汩汩冒出的水流。那是哪里?云南吧,为了去看看他所说的由凝固岩石建造的粗糙道路和长满蕨类植物的深深的火山口。温泉很暖,清澈的液体蒸腾袅娜的热气,空气中飘满硫磺的味道,一直攀爬到高大乔木的树冠。温暖而寂静的阳光洒下来。温暖寂静的泉水…温暖寂静的葵花田的阳光。

  落地。乔将女孩拉下来,跑进漫山遍野的向日葵中。叶片花瓣打在脸上,鼻息间都是阳光的味道。

  总是好看的。晌午热烈阳光下的花朵浓郁芬芳。傍晚夕阳下的花朵簌簌作响,镀上金色边缘,快乐而热烈。“阳光多么好啊。”乔低声感慨。他是不是也常说这句话?都不太记得了。珍重过度的东西反而会突然的低落遗忘。

  乔和女孩告别,哼着歌慢悠悠向小镇走去。在沿街的贩卖机买一罐汽水,冰凉的感觉从舌尖到胃,似乎渗到脚底,渗到还散发暑气的地面深处。“冷饮和夏天的风是一样的存在。”她快活地想,看蓝的深沉沉的天空,和地面一样无边无际。喀山东部的小镇,在无垠的东欧平原上,盛产向日葵。

  家是低矮的小房子,阳台上生长藤蔓,可以消磨午后,也能穿着长裙静静地吹晚风。邻居热情,房子前总有热狗车,不远处的小广场上有喷泉,还可以喂鸽子。再好一点,往东走,可以看到平缓丰盈的伏尔加河。四面都是向日葵。站在塔尖上,幻想能够看见绵延的乌拉尔山脉。

  真是热闹干净的小镇啊。乔刚来的时候这样想。

  回家。开灯。暖黄色的灯光倾泻。柠檬用盐搓洗,冲净,切片,拈两片,蘸蜂蜜,剪一片薄荷泡水。拿出冰箱里的榛子蛋糕装在小白瓷碟子里。尼泊尔一家深巷小店里的,普普通通,盘子四周是花瓣般的银色装饰,不知道为什么很喜欢,以很便宜的价格买下。年轻寡言的店主还微笑着为她诵一小段经祈佑平安。那次是为了去看看喜马拉雅山和最古老的冰川,没有攀爬的勇气,仰望也是虔诚。是他喜爱的原朴和洁净。“极端的高度迫使人精确地思考。”他很严肃。可是站在夜晚不起一丝波澜的冰碛湖边,她想,我只能精确而单一的想起你。

  摆好蛋糕和柠檬水,她坐在大大的木桌子前。是上一任或者不知道哪一位主人留下的,粗糙温暖的木头,像是储存了雪落满针叶林的冬日里壁炉中噼啪火苗的温度和气息。翻开厚厚的缝线本子,一页页翻过去。从没有数过页数,会在闲暇时翻开几页重温。干净的纸,边角微微泛黄,碳黑或棕色墨水写下的整洁娟秀的字。

  “亲爱的朝颜…”

  “亲爱的朝颜…”

  “亲爱的朝颜…”

  署名是“乔于腾冲温泉旅馆内”“乔于杭州望湖楼”“乔于尼泊尔鱼尾山屋”…

  厚厚的、雪花般不计其数的信。一天几封,几天一封,诉说思念,记录脚步,或长或短,藏匿山峦、湖泊、叶脉、花朵、冰雪、台风、阳光、雨水、喜怒、哀乐、想念、无言。

  永不会寄出的、渗透全部生命纹理的信。

  喝一口水。慢慢小口饮下。“也是他教的吧,这样似乎很健康。温和的方式。”乔放下杯子,边想。

  吸满墨水。笔尖饱满,像阳光下向日葵的花瓣。

“亲爱的朝颜:

  今天还是去了那片葵花田。我真喜欢这些花朵啊,太阳底下好像能听到它们在呼吸。是生长的声音。八月的天空蓝的透亮纯粹,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们似乎可以长出翅膀来,还有做关于一切美好的梦。

  我很喜欢这个小镇子,甚至有过长住的想法。在这里人会轻松而平和,虽然不是一个宗教思想浓厚的地方,可很容易就会满足。是自然的力量吗?我不知道。生活,在这个人们惯常以为寒冷漠然的国度反而反常的悠哉安然。我可以看一辈子的向日葵,看一辈子日落。

  可是不行啊。还有许多地方没有去。目前的计划是再续两个月的房费,在十一月前到芬兰去。北国的隆冬,冰层坚硬,是看极光的好时候吧。今天一起看葵花的安也这样说。她是个单纯快活的姑娘,家里开啤酒屋,外婆就在故乡芬兰。

  极光存在亿万年,是你喜欢的干净和纯粹。走过这么多地方,我一直在追寻你的想法,现在越来越觉得的确如此。直接而朴实,蓬勃而自然,不加矫饰美好如同诞生。

  依旧是要感谢你。不知道已经说了多少遍。

  原来生活是这样的。这样生活才会有尽可能多的快乐与安心。

  今天安问我为什么来这里,我回答for a people,她笑着祝福我和爱的人终生幸福。她会错了意,可我只是感谢,没有解释。或许以这样的方式和我所爱的你过短暂热烈的一生也是幸福?不过我也在想,也许真有一天我会遇见一个一见钟情的男子呢?是内敛含蓄的东方男子,还是热情陌生的西方人?在春天的山林里,还是回荡钟声的教堂中?

  同样不知道呢。唯一清楚的是会一直这样简单踏实的生活。稿费尚足矣负担我的行走。

  仍会在很多很多细小的瞬间想起你。但都是安静而幸福的。就像在温暖的午后闻着花香喝下干净的水。

  明天去小镇里转转。或许可以去安的酒馆坐坐,或者漫步去伏尔加河。

  日子便是这样过去。

                              乔于喀山铵叶巷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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