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死亡的约芬白

原创 筱箫雨笙 安徒生的树与明月 今天


死去,是你最后的价值——它将因这份手稿的存在而永远记得。你——将要死去的约芬白。


“失望乃至绝望总会找上门来,一次比一次过分,一次比一次嚣张,一次比一次叫我无计可施、无能为力,我除了满腔的愤懑和想到死亡,毫无长进,当然,我想到死亡从来不是为了去实现它,而是试图用更大的灾难预想来蔑视眼前的这些磨难,而结果是,思考死亡叫我安静,磨难只会叫我昏睡。


睡也睡不醒。


我不会再告诉任何人我的倒霉,没有人可以帮得了我,这是我在昨天终于承认的道理,所以,作为一个社会人,我貌似有义务维持世界的和谐安详,我不该试图在所到之处撒下忧郁的雨丝。我们不应该叫一个快乐的人难过,那是很不道德的。”


我一再为这些文字动容,以至于我掉出了眼泪,我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我也已油尽灯枯。


看看它吧,字迹简直和后花园里的石凳一样,是那么工整,第二行的句号用的是那么妥帖,噢,这一页,这一页为什么只写了两个字——“无尽的死亡”。


我还不至于老眼昏花,只是,此刻,乃至我们的往后,都将只有“死亡”。唯有死亡才能把我们分开,也许你觉得肉麻,也许你觉得荒唐,也许你怀疑我这样的一个陌生人神经方面是否出了问题,那都不重要,以后你会知道的。如今我们抱紧那两个字,让它们永永远远的和我们在一起,永永远远的我们不再担忧分离。


原本这里,这个再正常不过的早晨无人身亡,可你偏偏那时出现,出现在一个属于死亡的时空,带着你的手稿,而我也恰恰看到了那暗淡的发着光的两个字。这样,可能无关的我们,一夕之间仿佛拥有了某种天造地设的缘分,拥有了永不分离的誓言,我们拥有着,拥有着那些坚不可摧的——情谊。这情谊,比肉体的简单堆积,比以往我所见过的二十多个年头的日月,比两河之间汹涌的波涛孕育的船儿更为坦荡如砥,先等等,我的眼眶已经为此模糊,更为要命的是,它在引导我们共同走向——死亡,相信你也已经发觉,我们别无选择,除了奔向那两个字,我们几乎没有别的办法呼吸了。秋天的风是变态的,时而模仿夏天带来酷热,时而张望冬天裹挟寒冷,我们,要如何,如何应付它的多变,我们在秋天,我们没法逃避,只能受着这些变态所带来的一次次的袭击,毫无还手之力,也无从防备。


我们不能不呼吸。


你想到了什么呢,现在?一望无际的黑还是春天落在河水上的柳絮,,我猜你不敢说那是荒原,不敢承认那属于河畔的金柳。终会消失的,它们。来来往往的寒冬清晨,或许它们又会出现,出现在小妇人围裙的口袋里,出现在供着黑烟的火炉里,然后劈里啪啦的柴火啊,年久失修的烟囱啊,不通人事的男女啊,都会被发现,被裸露在冬天无垠的雪地里。


我并非在说什么故作高深的话,并非在说什么泄露天机的秘密,这实在不算是什么新鲜话。关于人终将死去,关于任何东西终将枯萎。而你和我已经死去,这很正常,每一个活着的人都这样认为,每一个死去的人也会这样看待。我唯一的遗憾,是我早上赖床不起,没有将窗户打开,将昨天小心放进橱窗里的那块豆腐乳放在我的小盘子里,是那个我已经吃了二十多年豆腐乳的青花瓷的盘子,我每天从大罐子里用汤勺舀出一块,不能用筷子,筷子会把它生生夹断,这在我第一次吃豆腐乳的时候就知道了。那样的话,我是说在清晨打开窗子,把罐子里仅剩的一块豆腐乳放在我的青花瓷的小盘子里。那样的话,也许园子里的那只野猫会闻到豆腐乳的香味,然后追踪到我的窗前,它将探进窗口,跳到布满灰尘的棕色地板上,再跳到散落着手稿的餐桌上,聪明的它会迅速找到那块豆腐乳,将它尽情享用,也许它终于会闻到我的气味,会闻到死亡的气息,猫也是知道死亡的,这种事任何人,不,是任何东西都知晓。它们都有母亲。那只猫的母亲或许在生它和它的兄弟姐妹的时候正是裹挟着这种味道,那些流起来没完没了的血,似乎要冲向大海,在红色的海里跳舞,在摇晃的船帆上奔向落日。总之,它再熟悉不过这种气味了,它天性使然,这样,我就会被它发现,当它跳到我的胸脯,用那张刚吃完我最后一块豆腐乳的嘴舔舐我的面庞我的嘴我的头发,最后是我的头发时,它便确信我死了,死于它跳进我的窗台,将泥土踩在我的手稿上,吃完我最后一块豆腐乳的一天,死于我裸露着的皮肤不再呼吸的那天,我确实是没法对它的那些肉麻作出任何反应。


它就离去了,它会离去,因为我只有那一块豆腐乳。


多年以后,在它也将像我一样不得不离去之时,它或许会想起那个早晨,一切才刚刚开始的时候,它闻到了豆腐乳的味道,它找到了窗口,那窗口并不难找,就在紧闭着的门的旁边,然后它跳了进去,它从前是没有这么大胆的,因为它再清楚不过那不是它的猫窝子,不是它和其它野猫私会的草丛,那是一个人类的家,一个向来衣冠楚楚却又好不含蓄地透露着倒霉地可怜人的破房子。它果断跳进去了,那天的氛围叫它拥有了某种乍现的自信和大胆的预判,它太熟悉那种已然发生在那人身上的味道了,那样的味道,是时间都掩盖不了的,所以它享用了那块豆腐乳,之后去谨慎地证实了那种已然发生,像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死去,它舔舐母亲的毛发很久很久一样,那样谨慎地求证,一遍遍地求证。它是对的。它用最令人肉麻的舌头舔了那人没来得及被遮盖的皮肤,那人毫无反应。它便走了,像走大门一样,端端地走出了那扇奇大无比的窗子。


阳光好的很。它想到了远处山丘上碰见的那只老公猫。那猫年纪很大,却像个很大很大的小孩子,有时它的身上会长出一根根和大树一样粗的刺,在小野猫靠近它的时候狠狠地扎它的眼睛喉咙还有爪缝,有时它又是极其温暖的,就像今天这样好的太阳一样暖和舒服的不像样子,离他近些,就如同吃了一块已死之人的豆腐乳、从他家的门口径直走出去一样值得感恩和难忘。可无论在哪个时刻,它都不知羞耻地爱它。它只感觉到痛,它看不见它身上疯长的刺,它只感觉到温暖,它听得清它每一声呓语里的纯真,不管怎样,它只爱它,它很确信。有时候它觉得它本该承受那些刺伤,既然享受温暖是理所应当叫人期待的话,那刺伤至少也是理所应当的,都是无缘无故的存在,都是它的生命想要留下的痕迹。


我们就是那样建立起了情真意切的联系。事实是,你肆无忌惮的把身体裸露与阳光之下,裸露在被不管哪个季节的风吹倒的山丘,你就会获得幸福,那幸福,只有那样的人会获得。


你要知道,你是在夜里死去的,我看见了,你也看见了,不是吗——我们的死亡。


还有那只猫。


现在我们来说说你的手稿吧。我确信它独一无二。


如果有一天,我提前死了,千万记得叫我的名字,让它不至于无人问津。你可以给你养的第二只或者第三只狗狗叫我的名字,那样,吃饭的时候,出门的时候,准备午觉的时候,或者刮风的时候,下雨打雷的时候,我可以在你的呼唤中躲一躲夜里的疾风骤雨、闪电雷鸣。无人问津也好,只叫我全身蒙上被子再死去吧,我看着自己裸露的皮肤,我就和活着的时候一样时刻难以忍受。我讨厌被人观看。


什么手稿!其实什么也没有,那不过是我过去二十年的吃饭、穿衣记录!我写不出什么的,什么也写不出来!这在我死去之前我就知道了,现在依旧这么认为。事实上,大多的人写不出理想的自己,才会佯装品评他人,试图让旁的人在在蛛丝马迹中拼凑他独一无二的形象。可是,世界上的人太多了,时间太挤了,正如他忙着品评他人一样,他人也在尽力装饰他们自己。


唯一一件事实是,我从前有一只猫,我不知道我是怎样拥有它的,也许是它在打雷的夜晚自己跳进我的窗子,也许是阳光好的时候它似曾相识地径直向我走来,反正它叫我拥有它了,我曾以为我将一直拥有它。有一天早晨,我打开窗子,习惯性的往左边望的时候,我看到它在篮子里一动不动,我没有试图喊醒它,它实在太老了,它已经活了十三个年头,它已经记不清事了,有时它会把自己刚产的崽脖子咬断,然后整整齐齐的摆在篮子里,太阳好的时候,又把它们拖出来,一条条摆好,让它们被太阳晒啊晒,唯一不变的,是它还认得我,会在我打开窗子的时候把头伸我手底下,我会摸来摸去,然后抱着它打开橱窗,扭开那罐豆腐乳,取出一块放在它的小碟子里,那个碟子曾被我用来沾洗笔墨,它会吃得干干净净,然后用它的嘴蹭我的嘴我的脸我的头发。它死了。我无比清楚。我应该是真的失去它了。


后来,我仍会按时打开窗子,但我不会再望向左边,这不是因为怕触景生情,而是我无比清楚它已经走了,它已经那样老了,走了完全正常,但我会望向前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注意到了窗子之外远处的山丘,它好像是绿的,最高处,有一颗小小的树,离得太远了,我看着看着,竟觉得那是一棵像我的猫咪的一棵树,除了比它更苗条些,其他的都很像,它耳朵的轮廓,它胡须的毛毛,我看不清,我一直望啊望,每天望啊望,我从没去山那边一探究竟,没有去看那究竟是怎样的一棵树。有一天我打开橱窗,看到了那罐豆腐乳,它还有很多,那是在猫咪离开不久之前我做的。我是会做豆腐乳的,我这样的人,难不成去给它乞讨吗,我没有多余的尊严再去乞讨了,这个地方寸草不生,只有闪电雷雨无尽的沙,还有无尽的时间。我拿出一块放在猫咪的盘子里,刚好放得下,我尝了一口,有种豆腐乳的味道。后来,我每天的早餐就是吃一块豆腐乳,用猫咪的盘子,它要是还在,一定用它那豆腐味的嘴哼哼了。


我好像迅速老去了,我好像长出了胡须,和我的猫一样,我的身体开始疯狂的生出毛发,那些毛发由一开始的柔顺变成长长的粗大无比的刺,长到屋子也装不下了,我好像变成了一只猫。


如果我能是只猫,我要做猫咪认识的那只。


我试着走两步,我的稿纸没有发出往日的怨恨,我试着跳,一下两下就跳出了我那唯一的窗子,我开始跑,拼命的跑啊跑,向着远处的山丘跑去,淌过河水,淌过无边的沙漠,淌过黑夜,淌过春天,淌过所有在它之前。


你问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是一只猫。


一开始,我总待在他的园子里,也许那并不是他的,他是那样穷,那扇破败脆弱的门和他那饱经风霜的脸差不了几份沧桑,而我总在那里,自从我第一次出现在那里之后,我总在那里,饿的时候在,睡觉的时候在,下雨的时候也在。有一天我实在饿的不行了。他在饥饿之时给了我一块豆腐乳,我便叫他拥有了我,他可能知道了我的这个决定,他像拥有我一样,打开了年久失修的窗子,他为了长久的拥有我,他长久的给我一块豆腐乳。我实在是很老了,我已经记不清妈妈的味道了,我老是想我的妈妈,有时我看到我刚出生的孩子血淋淋的,我轻轻地舔舐他们,轻轻地咬断了它们脖颈间的脆骨,每一只我都是这样耐心地对待,它们还没有开始说话,它们太小了,小到不会表达痛苦。它们不会再痛苦了。我,作为它们的母亲,会把它们放在园子里最温暖的地方晒太阳,会给他们在熟睡中唱曲子,我已经把我的房子给它们五兄妹了。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我实在不算是称职的女儿,在吸干舔净了我母亲的血后,径自长大了,直到要死时,才记起我那年轻或年迈的老母亲,她没有吃过一块豆腐乳,也没有晒过像样的太阳,她生了我们之后,就永远的不再醒来了。


我不知道身边这只年老的公猫经历过什么,年轻时吃过多少没刺的鱼,他是否也想把那宽敞的河流里的鱼儿全部捞起来,晒在太阳下,晒在这无边的原野上。


我尽管饿的不行,但我聪明,我没有可以躲着他就可以躲开他了,他没有发现我,每天太阳大概还没爬出远处的山丘的时候,他就会打开窗子,我从来不担心在这个时候被他发现,他从来不长个心思朝窗子左边望望,他好像对一切不感兴趣,包括窗前的远山。


那个破旧的房子里,他的餐桌上总是铺满了手稿,他只能将盘子放在随便的哪一张手稿上。有一天,我觉得时机成熟了,我径直走向了他,那样理直气壮,理所应当。


然后我听见他踩到纸响的声音,然后是嘎吱打开橱窗的声音,打开瓶子的声音,后来我知道那是装豆腐乳的,然后,我看他取出一块豆腐乳放在那个蓝色的盘子里,那盘子简直小的可爱,他的餐桌上铺满了手稿,他把盘子就放在它们随便哪一页上。


我死了有好多年了,那个蓝色的盘子,曾经是我的篮子。一只猫总共有多少个二十年。一个人一生有多少个二十年。似乎永远算不清。他偶尔是人,我偶尔是只猫。有一天,有一天,他好像看不见我了,我就站在他的窗前,他没有打开窗子,等到太阳升起灰尘时,他打开了窗子,我走了进来,站的更近,就在他跟前,他没有理会我的气息,我把头蹭到他的手底下,他的手好像消失了,我抬头看,还在啊,可我为什么感觉不到被抚摸。他就那样再也抓不到我。他要一个人去打开橱柜,扭开罐头,放在碟子里,在一堆稿纸中间独自享用了。


他大概是不要我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愿意爱我了,他连我的豆腐乳都吃了,还用了过去已经属于我的碟子。我试了那么多次,他就是不爱我了,我拖着好像被什么尖东西刺伤的心,去了远山。我打算离开他,但我并不想永远离开。


所以我跑到那唯一的窗前的远山那儿,他只要早晨像往常一样打开窗子,就会看到远山,或许也会看到我,那样他只要一后悔,就可以立马地径直的朝我走来,而我会用我无比年轻的姿态奔向它,像追逐夜里的星星一样。


过了有很久,久到他把我的房子放在了窗子的左边,而我已不是当年的那个老猫咪了,某一天过后,我好像拥有了年轻时一样矫健的步伐,仿佛拥有了我以往任何时候不曾拥有的勇气,我看着年少时望过的河流,我自信地朝着它走去,走到它里面,看我自己的影子,看我一脚一脚踩碎的倒影,水依旧流啊流,没有我年轻时看到的那样可怕,这里感觉不到鱼,而我年轻时确信这条河里有世界上最美味的鱼儿,我许下宏愿,要把它们一条一条抓起来,晒在河边的沙里,让它自己变成更为美味的美味。


我已经不是那个他见到的任何一个时期的小猫咪了,我依旧可以住进那个我曾住过的房子,并且毫不费力,我已经注意到我身上确实发生了某些神奇的变化。


我不知道这变化具体要怎么形容,在我再一次舔舐他的嘴唇时,我脑海里蹦出了一个词:难过。我是用这个词来形容我当时的,无论是关于当时的坏境还是空气。


有件事我必须承认,我恐惧死亡。倒不完全是为自己的未来担忧,是恐惧,恐惧那些沙子啊,石头啊,山丘啊,青花瓷的碟子啊,还有我亲手做的豆腐乳突然消失,我怎么找也找不到,我还要告诉自己消失才是正常的,那样很理智,也很痛苦。痛苦到我看到那些手稿就想用脚用力的踩啊踩,踩满我的脚印。


我以为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可这种时候,在我想把脚印踩满手稿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和我一起,只有有一天出现了一只不知道哪里跑来的猫,大胆地踏出了它的脚,那些软乎乎的脚印一个两个深深浅浅地踩在上面,我才放慢了脚步。我注意到了它。它是一只猫,除此我找不到别的形容。


谁是约芬白。这个胡诌的名字到底是谁。你能知道吗,他已经死了,你才来关心这个名字,可是啊,他,他已经丢掉这荒唐的三个字了,他将是黑夜,是河流,是沙砾,他是任何你恐惧转瞬即逝的存在,他让你恐惧,你对他,永不存在。


终有一天,你也会躺在那里,你的脚也会裸露在外面,你越恐惧什么,你就会加倍地承受什么,这归咎于你过分杞人忧天,归咎于你太愚蠢了,你怎么能,不晓得,你本来,就什么也不是的,那为什么要做痛苦的姿态,大笑的姿态,扑在没有回应的空气上。


今天我站在这里,我想拥抱你,不过是到我们拥抱的时候了,如果过去所有的时机都不太对的话,那此时此刻,是准确的,是正确的,就是我们该拥抱的时刻。


为了这刻,我淌过了无尽的河流,宽阔的原野,我,张开了双臂。


请你,告诉我,我是确定已经死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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