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四品茶(四)

吴本清茶

书到吴公好,茶话本清难。

说的是吴教授的茶不好写,虽然好喝,但真正喝好也并不容易。首先是需要选择,在茶多的地方,任选也是一件痛苦的事,马克思说一头驴子在两堆同样大小的草堆中饿死,大致就是这个意思。我有一个秘方,当人们问你喝什么茶时,直接回应“最贵的”。如果有些讲究,比如专门喝一类茶,比如普洱,那就加上限制词“最贵的普洱”。我属于不讲究的。当我说完“最贵的”的之后,按理就应该等着享用“最贵的”那一壶了。但吴先生没动身,继续写他的魏体《观沧海》。我也知道,写字顺手时不宜停下来,何况看先生写字,也是一种享受。那一手由“墓志百种”出来的魏碑,韩潮苏海,萧瑟秋意,吴风飒然在。落款,钤章。该泡茶了吧?或者,告诉我那个是“最贵的”?不是。先生有点坏笑道:“茶都是别人送的,不知道贵不贵。”书法教授有时比我还讲逻辑。

教授是茶叶的天敌。吴教授的字越来越金贵,茶叶的质和量也同比上升。只是老先生对茶事并不太上心,有些茶放一放,就放老了。美人红颜易老,明前雨前绿颜也不禁放。许多好茶叶都给教授们放老了,后面我还要继续证明这点。现在到教授工作室,喝茶,再也不讲究是否最贵的,将就点,龙井。有时也觉得自己是在做功德,让茶像茶一样绽放青春年华而不是像文物一样炫耀年份。

认识吴先生是上世纪的事了。当时我有朋友是他邻居,说对门住的是书法家吴本清,我说引见一下吧。他说好,就直接敲门,就认识了。人们常说吴教授家的门槛很高,我倒一点也没觉得有门槛。人与人,可能还有个缘。他经常说起我用单车驼着他的行车送他到汽车站的事,那天,还飘着小雨。那年他59岁,去北师大作访问学者。访学期间,他认识韶关大学曾教授,后来,曾教授就认识我了,后来,就认识了深圳的一系列朋友。

吴教授属牛。自然就有点牛脾气。有次某公为某名胜撰联,请吴公书写。吴老看了内容,认为其联平仄不叶,建议小作修改。后来,那人物的秘书访吴,说领导说就不改了。老先生说,那我也就不写了,并将丰厚的润笔退了。先生做法或可商榷,但性情使然,则无可厚非,嶙嶙风骨,这年头更为稀缺。最为难得的是真诚,讲真话。有一次问吴老,为什么许多书法家都讲究衰年变法?他说自己到了这个年龄,就知道是身体问题。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他也没有掩饰什么。

许多年前,有人问我,是你敬佩吴老还是他敬佩你?我说互相吧。一点谦虚都没有。现在想来,我敬佩他是肯定的,但不能说他也敬佩我,推敲一下用词,可以说是“在乎”“在意”。书法上的事不必说,每有新作,总是说想听听我的意见。我意见呢,他说,既不内行也不外行。我在朋友圈中发点什么,老人家都会看,虽然从不点评,但见面时会聊聊。这种忘年之交显然有些老派,但我珍重。说到茶,每有新奇的茶,总是不忘召我来品饮。那日他说,“以闲为自在,将寿补蹉跎”一联不太切实,他是不闲,当然,也不忙的。那也是很有道理,如果一直闲下去,那再怎么寿也补不了蹉跎的,只会继续蹉跎着。我说,“小劳为自在,长寿补蹉跎如何?”吴公沉吟一阵,说“小作为自在好,没有大作,小作还是有的,没有大作为,小作为还是有的。”呵呵,先生谦虚且风趣了。不知此联写出来怎样,意思还是比梦得写实。

宜兴的紫砂名家为迎奥运设计了2008个带福字的壶,特别喜欢吴书,就请他写了五把福壶。那壶真不错,泥好,活细,只是从来没拿来泡茶,火气始终未退。五十多年前的一个春天,吴本清被同学羡慕地作为留校老师提前搬到教工宿舍了,那年秋天,他却直接分到连电灯都没有的乡镇中学当老师。命运弄人莫过于此,那些年,大学生比现在的博士还稀有。后来,他花了六角钱,买了一把紫砂壶,泡过许多不知名的茶,泡过春花秋月,也泡过先生的孤寂与失落。十多年前,送给我了。那壶粗犷大气,稳重,包浆密实,但是一把光壶,我想,什么时候还是要请先生在壶上写上几个字,省得未来的历史学家头痛。

经常有人请吴先生“拨冗指导”,他也就常邀我陪同,忝列末席,因此也混喝了不少好茶。吴先生总喜欢把我介绍为“作家”,开头我是很认真地纠正的,后来也就不太认真地认了,要不然,有人会觉得不好意思当“作家”的,茶禅一味,我也不免慈悲。只是那些场合,虽然茶好,但味道总太复杂,估计是水的问题。喝茶七八分是喝水。吴先生经常会说起曾经一场山雨,把他困在翠微峰下,就此喝了一杯绿茶。其水其茶香,铭心刻骨。宁都翠微峰金精洞,为道家第35福地,山泉亦极佳,虽未列天下名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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