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宜为曲沃庄伯之子,先君武公的同母弟,因取字为“子申”,故而人们常将他这一脉公族称为“庄族申氏”。然若以实际论,公子宜并未别出公族另立申氏,故而尽管他子嗣兴旺,却并没有自己的家庙,子弟成婚之“六礼”仍需要在庄伯的宗庙中举行。而要说起庄伯的神庙“庄宫”来,倒还有一段前事要叙。
说起来,庄伯神庙算是兴建于风雨飘摇之时。
彼时,先君庄伯联合中原诸侯郑、邢及王室大夫尹氏、武氏联合伐翼,驱逐了翼之鄂侯,代翼之战眼看就胜利在望了。可出其不意的是,先桓王不满于郑之先庄公在王室弄权,竟派出了虢公忌父统领大军复攻曲沃,迫使庄伯放弃翼城。嗣后,他们又支持翼之哀侯不断侵扰曲沃,堪堪使曲沃士卒疲敝、民不聊生。先庄伯本就在战争中受了伤,此时更是悲愤交加,不久之后便溘然辞世了。
外有王室卿士虢公忌父的大举压迫,内有翼之哀侯频频劫掠,先武公以幼稚之肩而挑起举国重担,不得不忍痛节哀省去了营建宗庙之费。后来的十几年间,王室与曲沃龃龉不断,为了向王室示弱,以表不再侵扰翼城之心,武公将曲沃迁至新城。迁都之初财用不足,不仅营建桓叔、庄伯神庙的费用要俭省,就连公室殿宇的营建也都要一省再省,其气势规模也就可想而知了。
先武公在位期间,对外大举兼国并邑,曲沃国势稍稍振作,于是新建了城北的新宫,预备将旧宫改为庄伯之庙,可事情尚未成行,他就撒手人寰。新君即位之后,直接将旧宫改为了武公之庙,端是气势恢宏,可庄伯的宗庙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新君即位之初诸事未定,便想着让桓庄之族各自提供一些资费,将桓庄之庙重新修整一番。可怎奈桓庄之族奢靡成风,国君数次提起,他们却一心只想着修建自家的府邸,重修祖庙的事情竟无人应承,以至于拖延至今仍未有所决议。如今的庄宫,其占地莫说是与武宫相比,便是与申氏这座老旧的宅院比起来,都相差甚远。
庄宫的位置在申氏府邸以北不到一箭远的地方。这些年来,随着庄族各氏纷纷北迁新宫附近,庄伯神庙便由司马子申一人看护打理。连日来,因要备置请期之用,众公族纷纷派了仆隶清扫庭院,院落陈设虽则局促陈旧了些,却终归整洁有序,颇有一股古朴典雅的风范。
既望之日,天朗气清。
司马子申(庄族申氏第一代,公子宜,年六十有五)一大早就携着一众公族去了庄宫,又是看顾装饰,又是整备队仪,真真是忙得焦头烂额。太史苏则被定为介媒,也被众人蜂拥着请到了庄宫,他本就动作迟缓,如今被人这么一折腾,竟是连仪态都顾不得了。
相比之下,申氏府中却寂静了许多。虽有许多公族亲贵,以及沾亲带故的异姓子弟纷纷赶来帮闲,可大家却都噤着声,不敢随意言语。就连扎堆在蔓生屋里的姑娘们,她们在互相调笑打闹的时候,却也是“嘘”声连连,生怕有谁闹出的声响太大,惊动了天上的神明。故而整个府邸上下,竟只能听到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以及器物摩擦碰撞所发出的声响。此时若突然有人咳嗽一声,怕是都会被当成是了不得的巨响了。
今瑶因起得迟了,故而连朝食都没顾上就匆匆赶了来。现今在屋里往肚子里填了好些果脯,一直吃到心满意足了才凑了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两名侍婢给蔓生(庄族申氏第二代,公孙枝季姊,称季姬蔓生)上妆打扮,直把蔓生看得哭笑不得:“你看什么呢这种表情?”
“你这装扮起来的样子,可不知道我有多嫉妒呢!”今瑶轻声笑道:“我要是个男子,等到你于归之日,定要在半路将你抢了来,做我的良人!”
“可还没到穿玄纁服的时候呢,就把你嫉妒成这个样子!”蔓生调笑道:“还生怕自己没有穿的时候吗?”
“那倒也是!”今瑶出神地笑道:“想来也过不了太多日子,饴哥哥便也会三书六礼取我于归了,心里还真有些小激动呢!”
“看把你得意的!”蔓生捏了捏她的鼻子:“昨日不是还恨得咬牙切齿的吗?怎么才刚过了一夜,就全都忘了!”
“我也不能怪他呀!”今瑶突然起身将两名奴婢推到了一边,自己贴到蔓生耳边低语道:“当时他不住地抽自己的脸,我心里其实也疼得要命,可一想到他什么都不肯跟我说,只一个劲地央求要我相信他,我就真来气!不过,后来听了你们说的那些话,我才知道这其中是有凶险的,原是我错怪他了!”
“知道就好!”蔓生轻柔地说道:“子金如此全心全意待你,可也没见你跟他道歉呀!”
“凭什么要我先道歉!”今瑶脸上满是得意:“他若是不肯先服软,就算是我错了,那也不能认啊!”说罢她便挥了挥手:“你们继续!”
蔓生苦笑道:“说到底你比我还长两岁呢,竟是这般小孩子心性!”
“唉!没办法呀!”今瑶摊了摊手:“谁让家里就我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呢?”
“我是真羡慕你!”蔓生:“不过说回来了,以后我不在你身边,可不许这么犯浑了!吕公子虽敬你爱你,一次两次或许不觉得委屈,可也经不住这三番五次的折腾!时间长了,总会落埋怨的,你要懂得适可而止。”
“我知道啦!都说了多少次了,我又不是傻的!”
“可也没见你记住过!”
“我这不是有你嘛!”今瑶从背后扶住蔓生的肩膀:“可是一想到从明天开始,你就要入公宫受训,就感觉到你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到三个月之后,一旦赴秦于归,更是想见一面都难,心里不知该有多难受!”
“秦国再远,毕竟也有路途可以相见,有什么可忧伤的?我只担心……”说话间,蔓生的眼角中忍不住盈出了点点泪花:“父亲为国事家事日夜操劳,身体已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我这一旦远行,便不知今生是否还有机会在他膝下承欢了!”
“是我惹你伤心了!”今瑶自责道:“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把脸弄花了就不好看了!”
正当两人又哭又笑的时候,突然有一名侍婢走了进来,附在在蔓生的耳边说道:“门口的阍人来报,说是有个仆隶,自称是荀氏臣属圉高,有事想要见您!您看……”
“你说是谁?”今瑶隐隐听到了“圉高”这两个字,顿时便火冒三丈喊了起来。周围的人纷纷示意她噤声,可她却偏充耳不闻:“这都几个月了不闻不问的,偏偏今日要来添乱,对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客气的,直接打出去就是了!”
“你小声些!”蔓生蹙着眉头说道:“是怕人不知道吗?”继而她又转头问道:“可说是为的什么事吗?”
“他没有提,只是说事情紧急,必要见你一面方敢离去!”
“你真要去见他?”今瑶满脸焦急地附过来问道。
“我原是不想见的!”蔓生脸上颇有些愤恨:“可毕竟相识一场,如今就要诀别了,也总该知会一声的!”
今瑶仍旧不理解:“可你忘了他……”
“无妨!”蔓生坚定地说道:“他不过是为人懦弱了些,又没什么坏心眼,总归就是道个别,也没什么的!”
任由今瑶如何劝说,蔓生还是决定去见荀孺子最后一面。
她也早就打定了主意,既然选择了远嫁,就该将过去的一切都斩断了,只有身无负累、心无牵挂,才能更好地奔赴前程。
或许往事可期,或许前路坎坷,然既然自己已经无法选择,那便无论如何也要将这条路蹚下去,终究不可辜负了这一生。
她坚定地将这次会面当作是永诀的时刻,在等待侍婢为自己扮好妆容的时间里,她作出了无数种可能的设想,可无论荀孺子有什么样的说辞,她都不会回头了。
她义无反顾地走出了大门,在圉高的引领下走进了一条宽阔的巷道,前方不远处有一片开满了芍药花的开阔地,那是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她至今犹记得初见荀孺子时的情景。那时的他们才十岁上下的样子,荀孺子为了偷学驾驭之术,让仆隶偷偷地带出了一乘戎车。
他站在高高的戎车之上,刚一抽动缰绳,车前的驷马便四散奔开,将他连带着车身一起扣在了地上。若不是兄长子澄及时将他救下,怕是他早就没命了。
他的身上布满了伤痕,可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不仅没有因为疼痛哭出声来,反而不服不忿地让人将车套上,一副坚决不肯罢休的模样。那个时候,他是何等的倔强!可如今……
正当蔓生沉浸于过往的记忆之中时,在不远处的花丛之中,又看到了荀孺子的背影。她匆匆地走上前去,又缓缓地清了清嗓音,正待要说些什么时,却听从荀孺子口中传出了这样的声音:“小姑姑果真是旧情难忘啊!也不枉我这几个月来受到的诸般苦难了!”
“你是?”蔓生突然怔住了,只见眼前人缓缓地转过身来,一个熟悉的面孔瞬间映入眼帘:“瑕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