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啊杰是在城市的尽头。夕阳在地平线挤出两抹玫红色的光芒，他穿着白色的衬衫，背靠在天桥的栏杆上抽着烟。
他从来没有那么轻松过，感觉世界赋予他额外的重量都卸下了来，此时此刻，他轻地好像一根羽毛。这种轻仿佛脱离了地心引力，向着月球飘去。我惊愕得欲言又止，他瞥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一切事物顷刻变得风轻云淡。情绪像一根木杆，卖力地把我的回忆从水井深处抽出。
1
第一次见他是去往广州的火车上，旅途漫长而枯燥。这是我第一次进城，准备趁着暑假打份暑假工，在怀有满腔热血想闯一番事业的同时，又或多或少有些惶恐不安。我把带上车的《月亮与七便士》，看了两遍后，就兴味索然打起瞌睡来。阿杰是在半途上车的，一上来坐到我的对面。
“哎，你也喜欢看这书！”他看到我放在桌子上的书，似乎很开心“你是我这么多年来碰到的第一个也看这书的人”
“我其实不大喜欢这书的主角”我被吵醒，有点恼火，随口回答。
“你不知道这书的主角原型是印象派的著名画家保罗.高更么？”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却非常有力，同时他似乎也不太在意我的不舒服。“你想想看现在有多少人，敢放弃自己现有的一切，在四十岁突然去追求理想？”
真是个鲁莽的家伙，我心里想到。“可是你不觉得他抛弃妻子，追求理想是多么自私且荒谬？”我说
“那个人追求理想的时候不是自私的?”
“难道这就是他成为一位渣男的理由？”我反唇相讥。
“男人如果没有理想，就是失去灵魂的石膏像，一敲就碎。而女人总是想捆住男人的灵魂，因为她们总觉得男人的灵魂过于活跃。恩特里克兰德，为了理想，主动挣脱束缚，放下过去。唯有如此，他才可以得到天性的解放吧”
“你似乎对女人有偏见！”我终于从睡意中解放出来，开始认真观察起来面前这位搭讪者。他三十左右的年纪，头发刚过眉毛有点凌乱，在那下面有一双似睡似醒的眼睛。身上穿着一袭白衬衫，纽扣系得满满，领子仿佛要掐住喉咙一样。他笑着看着我。
“如果对她们没有偏见的男人，大概都是对这个世界屈服顺从的玩意”他口气充满戏谑
“你有老婆么？”
“我想是有的”他的声音变得有点阴阳怪气，似乎一下子失去了聊这本书的欲望。
“第一次进城？”他岔开话题，问起我的目的来。
“是的”
“城市是个好地方，给你们这些高中生镀点金，开阔一下视野也是不错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高中生？”我问道
“我猜的，哈哈哈”他得意地补充道“况且，现在是暑假”
“怎么你对高中生又有高见？”
他摆了摆手，笑道“再说下去，你估计对我都有意见了！”
之后，我们就在这闲聊中消磨着时光。旅途开始的时候总是兴奋的，但是一段时间后情况就会掉落到无止休的枯燥中，这时候找个能聊的人，是每个人的共性。聊天其实没有什么讲究，如果只是闲聊就随便扯就是，如果能聊出灵魂的火花那已经是另外一回事。总之，我们随着话题的深入，倒是真有那么点意思了。
他说自己以前是位语文老师，前几年跳出来学画画，现在搞起艺术来。
“你穿衣服都那么拘束，哪里像搞艺术的？”我嘲讽道
“哈，人不可貌相啊！现在我的画还是有人买的”
“能让我看看你的画”
“还是别看了，都是些乱涂乱画，别人指定啥我就画啥，没有什么灵性！”
“你看你以前有份稳定的工作，你家里人或者说你老婆会同意你这样胡闹？”
“他们怎么会懂？他们只会粗鄙地认为，人一辈子只属于职业，属于道德，却从来没有属于他自己。”他接着说“你说你也就十几岁，懂那么多不累？”
“准确说，我十六岁！”我觉得那时候自己就像海绵一般，尽可能把身边的水吸收进来，不管这些水是什么构成的。“这些事情就像是无数小说的情节一般，你觉得我需要努力去懂它？它是自己撞入我的脑海里的”
列车就这样到了站，七月风都是热的，热得我们赶紧各奔东西
2
我想试着写一篇关于异乡人的小说，却不知不觉陷入了生活的死命题。
我是刚爬进这个世界的高中生，他是脱产追梦的离乡人。
我来做份暑假工，然后认识了很多人，这些人带给我是世界光鲜面具另一面，阿杰也是带着面具的。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是位跟我看过同一本书的陌生人，然后因为这本书，我们成立一种平等的关系。尽管我十六，他三十二。
其实，以我十六年或者更长的经验，我都很难理解类似他的这种人。也许，从某一天起，他已经任由理想挟持飞得太高，以致于我们只能看到他的一点，永远不知道他完整的样子。
他偶尔还会约我喝咖啡，然后眉飞色舞地讲述他的创作经历。他说画画让自己见识过各式各样的人，喜欢被画裸体的洗发店小妹，每次画一张画前都要端端正正化妆的工厂女工，还有一些女大学生要求自己画出漫画的效果。
“她们只是想通过艺术保住自己的青春，但是这种方式是愚蠢的。男人看女人永远只会看她现在的青春，而不是被保住的，被保住的意味着逝去的。男人比女人更加害怕衰老，这体现在他们不断寻找比自己年轻的妻子上!”他还是如初见那般爱侃侃而谈，且有种对事物的傲慢。
“或许，别人只是想留点回忆”
“有什么回忆是永久不变的？哪怕写在史书上，刻在岩石上都会骗人。况且，画画用的是技巧，本来就是欺骗人的技术活”
“那你真的毫无生活情趣啊”
“我唯一的生活情趣就是，把这些人拙劣的表演画下来。然后各取所需。”
3
或许，自杀是主人公最悲剧的结局之一。我不打算这样写，因为我不觉得死亡是结局最好的结局。
阿杰有一天很戏剧性地跟我说，自己要回老家去了。
对，就是前面描述的在天桥上，他就对我说了自己的故事。
他二十五岁那年结婚，几年来的婚姻生活平淡如水，夫妻二人相敬如宾。
有一天，他在给学生备课的时候犯困，随手拿起了买回来就一直丢在桌上的《月亮与六便士》看了起来。这一看就上瘾了，他居然感觉自己就像被恩特里克兰德附身一般，他曾经也喜欢画画，也向往成为一名画家。他觉得婚姻也枷锁一般，正在扼杀自己的想象力，他不愿意这样一辈子浑浑噩噩。所以不顾家人的反对，他报名学了一年画画班，然后只身前往城里谋生。开始日子虽然挺苦，后面找到稳定的工作后觉得还算不错。最近，他感觉画画也成为了一种枷锁，他还是不得不去谋生。所以，他要回老家去了，回去说不定可以重新找到对画画的热情和乐趣。
也许一开始，他只是急于脱离这种平淡的生活，却不得不进入更枯燥的生活中。
我觉得这是个荒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