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份的广州,日头毒烈,阳光晒到皮肤,灼感顿生。
一个瘦弱的身影从猎德大桥上一跃而下,在流淌的珠江中微微泛起一朵水花。
桥面上依旧人来人往、车停车启。
三天后,陈洋的父母从湖南老家悲痛而来,捧回了他的骨灰盒。
一
湘西南,左接云贵,山峦叠嶂、沟壑纵横,交通长期不便,经济发展滞后。
各乡各镇各村各寨的年轻男女们,早早辍学,像集体南飞的鸟,扑棱着翅膀一头扎进珠江三角洲上散落的一座座厂房内。
还有一批年轻人则在校园里坚持了下来。从村里的小学到镇上的初中,再到县城高中,通过高考,考入省城,去到省外。
陈洋就是那个考入省城的孩子。
二
陈洋有一哥一姐,都因家贫辍学,早早外出打工,家中只有陈洋一直求学。
陈洋体型瘦弱,性格内向,村中玩伴不多,假期里多是帮父母放牛割草、饲养家禽。
陈洋的家,位于村西,一座三四十平米的院子围着两间砖瓦房,房间不大,稍微摆放点东西就显得拥挤,内屋在拨开的物品中间放着一张窄小的床,由陈洋的母亲及侄女住,堂屋靠墙摆着的床,则是陈洋父亲睡觉的地方。
陈洋自小聪颖,成绩优异,每次考试都能拿回奖状。看到奖状,父母高兴,便把一张张奖状贴在堂屋的墙壁上。陈洋考上大学时,堂屋整个墙面铺满了奖状,一张张似大笑的人脸又似闪光的星星。亲友邻居来串门,无不赞叹,陈洋父母每次都高兴地哈哈大笑。
每次放假回去,陈洋走到村口,村里人都会喊着说大学生回来了。
父母高兴,邻居羡慕,多年的赞誉也慢慢滋生了陈洋身上的一丝骄纵之气。在学校不善言语、静谧唯诺的他,回到家里也会对父母大声吵闹。
与其他住校的学生不同,陈洋并不兴奋于周末的到来。于其他人而言,周末是难得的家庭时光,而对于陈洋来说,回去只能面对徒有四壁的屋子,以及困于生活疲敝的父母。
贫穷像慢慢浸染的油墨,已将这个家庭通体染黑,乌黑黢亮,水洗不去。
回到家的夜晚,陈洋和父亲一起挤在堂屋的小床上睡。
多少个夜里,月光像小偷一样从门缝里挤进来,虫鸣鸟叫随晚风游荡,忽近忽远。陈洋躺在床上毫无困意,逼仄的房间穷苦的家,陈洋的心像被一扇石门压迫着,而他一直努力着抬起手臂想要阻止石门落下。
三
终于熬过高考,陈洋考入省城的名牌大学。
县里举办了一年一度“爱心圆梦大学”公益活动,陈洋入选了最终的20人名单。名单里的学生大多家境贫寒成绩优异,通过政府牵线由企业或个人一对一资助学生完成大学学业。
资助陈洋的是一位县里小有成就的私营业主,也是贫寒出身。
开学那天,这位资助人开车带着陈洋和他的父亲一起到长沙,办理入学手续。
每月的生活费,资助人都会按时打入陈洋的账户,从未滞后过。两人之间也会时不时地聊聊近况。
大学很快过去,陈洋顺利毕业,入职了一家长沙的公司。新人初到,企业一般,陈洋不太满意。资助人恰巧来到长沙出差,见面吃饭之时,资助人鼓励陈洋考研深造。
一年之后,陈洋考上研究生的喜讯便传到了老家。
再次考入名校、重新步入校园、更高学历的加码,让一切像花儿一样慢慢有了色彩。
四
有奖学金、助学金以及平时的一些勤工俭学的助力,陈洋的日常开销逐步自理。
研究生不用每天蹲课堂,更多时间是跟着导师做课题、写论文,每月导师也发生活补助。
那是一段自由的时光,不用瞅见老家境况的愁苦,没有接受资助的卑微,陈洋生活的天空,密布的乌云开始裂出缝隙,阳光渗透而下。
陈洋开始参加一些校内联谊,联谊会上有男生有女生。
联谊活动中,这个瘦弱的男生大多时候是顺着大伙一起聊天,偶尔讲讲蹩脚的笑话。
2017年3月份,缘分开始的时间。
陈洋总算遇到了生命中第一个对的姑娘。
在众人眼中,陈洋是干枯的河道,而在这个姑娘面前,陈洋却是恣意的汪洋。
爱情开始的时候都是相似的,总恨时短总嫌话少。
学习趣事、生活琐事、见闻大事、爱好小事......都成了油盐酱醋调料,烹饪着两人感情的这顿大餐。
姑娘说,陈洋瘦弱的让人怜爱。
从此,校园的里里外外,长沙的街头巷陌,便多了一对恋人的形形影影、耳鬓厮磨。
五
毕业季转眼到来,名校毕业成绩优异的陈洋被广州的一家国企看中,给出了诱人的待遇,陈洋毫不犹豫南下广州,那个爱着他的姑娘便也一起跟了去。
陌生城市、滚滚人流,让人新奇又惶恐。
工作像一头吞噬时间的巨兽,无情地啃食掉恋人们的你侬我侬;社会似一座炼狱的修罗殿,刀刀血刃斩碎凡人的七情六欲。
2019年底爆发的一场疫情,无数的人隔离异地,无数的人彼此分离。
姑娘的父母反对她再行南下,让其待在老家考公考编。
姑娘年龄渐长,婚姻成为头等大事。
女人可以如岩浆般滚烫于爱情,也可在考量婚姻时,冷静似冰河。
陈洋一万出头的薪资,广州两万出头的房价。陈洋一腔“莫欺少年穷”的激荡,姑娘一番痛苦挣扎的思量。
痛苦,始于现状;痛苦,也始于选择。
陈洋在看到姑娘发出的分手信后,整个世界仿佛被扔进了搅拌机里,天旋地转。仿佛小孩嘴中最甜的那块糖被人生生撬走;仿佛溺水的人紧抓的那根稻草被无情拔走。被撬走糖的小孩愤怒、无助、歇斯底里;被拔走稻草的人恐惧、绝望、极端乖张。
2020年四月初,全国疫情解封。陈洋步履艰涩地来到广州。此刻的广州,阳光不再明媚、树木不再葱绿、人群不再欢喜。
陈洋每天打过去的电话无人接听,发过去的信息无人回复,连续一个多月......陈洋终于惊悚地意识到——他真的失去了自己的恋人,失去了那块最甜的糖。
什么是万念俱灰?由生变死、由爱转恨。
六
陈洋在人生的最后一篇日记里写道“在我生命的最后,我恨你。我那么努力地去实现我们的未来,去实现对你的承诺,竟然可以这样说不爱就不爱了,真是好笑,我费尽心思对你好,原来在你看来这样的行为只是一个小丑,你说人生就这样失去接受的过程?我说,凭啥一定要失去。为什么不能坚持?就这样吧,我对人生失去了期待,没有力气了,不想努力了。我知道人生还有很多重要的人,很多有趣的事,我也会遇到真正在乎我的人。但是对不起了,那些爱我的人,我也做一个自私的人吧。”“一个多月的时间,像是度过了几年一样的揪心,我的心跳再也不随你而动了,因为它根本就不会再跳动了。”
2020年6月26日,陈洋发出了最后一条短信,“如果我今天见不到你,我6:37到深圳北,或者你执意不面对我们的过去,我真的很难受,失去了光那就去死吧”。
短信发出3个小时后,陈洋从桥上一跃而下。
七
广州猎德大桥距离陈洋的老家有600多公里,这600多公里成了陈洋与父母之间最遥远的一段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