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情欲世界里的贞节烈女

贞节烈女在古典文学中从来都不在少数。

在古代社会女子的贞节被封建卫道士鼓吹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如果遇到强人为了维护贞洁,女子应该付出生命的代价;丈夫如果去世了,妇人就应该为丈夫守节不嫁直到老死。

无论在古代社会还是文学作品中,这样的贞节烈妇比比皆是。

《红楼梦》中就有一个丈夫死后不再改嫁的典型形象——李纨。她在丈夫贾珠去世后一直留在夫家,虽然年纪轻轻却一身缟素,心如死灰,守着遗腹子贾兰度过了余生。

这一选择跟李纨所受的教育有关,虽然她出身显贵却从小接受三从四德的教育,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人生准则,她对于守寡的命运顺从多过抗争。

李纨这样的女人出现在《红楼梦》里并不意外,在严守封建道德的豪门贵族中这样的女子很多,试想一下:如果贾宝玉出家,薛宝钗也一定会为他终生守节。她们身处的环境和所受的教育决定了她们的命运走向。

和《红楼梦》中女子谨遵封建道德不同,《金瓶梅》中的女人从不把守节当成一回事。

从媒婆到死了丈夫的女人们,在她们的观念里女人没必要守节,就应该主动寻找自己的良配,绝不会“一棵树上吊死”。

西门庆的几个妾几乎都是再嫁出身,典型如孟玉楼,一生嫁了三次,第一个丈夫去世不久就积极改嫁,冲破一切阻挠再嫁西门庆。

西门庆死后,除了正妻吴月娘,其他小妾都纷纷积极改嫁,寻找新的人生高枝,没有谁愿意把后半生的青春埋没在日渐没落的西门大院里。用媒婆薛嫂的话来说就是——“青春年少,守他什么?”

从媒婆的角度来看不难理解这种选择,毕竟媒婆做的就是男婚女嫁的生意,靠着成功撮合一桩桩婚事来谋生,女人都守节不嫁了,还有媒婆什么事儿?

不仅媒婆,在《金瓶梅》展现的中下层社会中,大多数人包括男人都不把女人再嫁当回事,男人不在意女人是不是嫁过人,只要女子人才出色、陪嫁丰厚,死了丈夫后不愁找不到下家。

孟玉楼三嫁还能嫁给风流倜傥、温柔体贴的官二代李衙内,守节不是《金瓶梅》中女人的唯一出路。

可在风气开明甚至糜烂的《金瓶梅》世界里,却出现一个为情郎守节至死的例外——韩爱姐。

这是一个在书中出场不多的小人物,前半部书中对她的描写少之又少,但她却是贯穿整本书的一个人物,直到书中主要角色都尘埃落定她的故事才开始。

韩爱姐的出身无论如何都和贞烈挂不上钩。

韩爱姐的最早出现,是因为东京蔡太府管家翟谦托西门庆帮他物色一个能生养的女子,在媒婆冯妈妈的牵线搭桥下,韩爱姐成为合适人选被送往东京做翟管家的二房。

当时翟管家已经年岁不小,韩爱姐才二八芳龄,正是芙蓉出水般的年纪,书中形容此时的爱姐:“乌云叠䰓,粉黛盈腮,意态幽花秀丽,肌肤嫩玉生香”。

将这样一个娇美的少女嫁给一个半老头子,明显是一桩为了攀附权贵的不合理婚配,等同于半卖半送,爱姐像礼物一样被送给翟管家。在当时因生活所迫动辄卖儿卖女的底层社会,这是很常见的情形,像韩爱姐这样的女子实在太多了。

整件事就这样没有任何波澜,顺顺利利完成了,除了因思念女儿的一场痛哭,韩爱姐的父母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或许还觉得为女儿找到了一个好归宿,韩爱姐更是乖巧顺从得没有表现出一丝不情愿。

此时的韩爱姐显得并不重要,她的出现主要是为了引出她的母亲王六儿。

王六儿正是借此机会勾搭上了西门庆,成为西门庆藏在外面的情妇。

和西门庆其他妻妾不同,王六儿和西门庆的厮混不掺杂多少情分,更多是一种情色交易。王六儿把这件事当做一桩生意来做,把西门庆当做金主一样服侍,毫无贞洁观念。

更奇葩的是王六儿的丈夫韩道国。他作为西门庆家里的伙计,知道妻子和西门庆通奸不但不急不恼,反而高兴找到了一条发财之道,非但不捉奸反而为他们偷情创造机会。

对于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某些人来说,所谓的名分脸面都不如真金白银来得实惠,谋生的强烈欲望把尊严碾得一地粉碎。

然而就是这样一对奇葩父母却养了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儿——韩爱姐。

韩爱姐也命运多舛,并没有如父母所料,在翟管家府里养个一儿半女换来后半生的富贵无忧。

在强盗横行的末世,高官显贵们都难保平安,何况寄居在这里的一个单弱女子?短暂几年优裕的生活后,随着蔡太师的倒台被抄家,韩爱姐成了丧家之犬,又一次陷入生活无着的处境。

离开翟管家的韩爱姐,和自己的一对奇葩父母逃难到了临清码头,在这里她遇到了让她为之至死守节的情郎——陈敬济。

陈敬济是西门庆的接班人,不仅是家族接班人,也是情场接班人。西门庆的时代结束后,陈敬济的时代开始了。

和西门庆一样,陈敬济也是一个贪恋美色的登徒子,他的猎艳经历比起西门庆有过之而无不及,却没有西门庆驰骋官场的能力和纵横商界的头脑。

陈敬济比西门庆更无耻更无情,连自己的小丈母娘都要调戏,与潘金莲有着为人不齿的乱伦之恋,后来又和嫁到守备府的春梅以兄妹名义鬼混,他的原配妻子西门大姐被他活活逼死,这样一个人堪称人渣。

陈敬济的人生也经历了大起大落。他把家产败净后从最初的生活无忧沦落到街边乞丐,一度过着乞讨为生的日子,因为春梅帮助成为守备府小舅子,还娶了千金小姐葛翠屏为妻,过上“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生活。

在临清码头第一次相见时,韩爱姐和陈敬济都是二十六岁,年岁不大却同样经历了人生的颠沛流离、风霜雨雪。

两人都不是清白之身,韩爱姐做过翟管家小妾,一路逃难还在母亲劝说下偶尔出卖美色。陈敬济更是情场上年轻的老江湖,情史早已劣迹斑斑,外表清俊内心已一团污浊。

这样的两个人在经历人生沧桑后相遇却如电光火石、干柴烈火般,燃起爱的熊熊火焰。

韩爱姐罔顾她的奇葩父母劝她利用美色挣钱的劝告,为陈敬济守身如玉;陈敬济浪迹情场多年,此时却好像第一次遇到爱情——“正是生死冤家,五百年前撞在一处,敬济魂灵都被她引乱。”

他们皆不是纯情少男少女,都是在情天欲海中翻滚过的熟男熟女,这份掺杂着色欲和金钱的爱情却依旧浓烈纯真,直达到生死相许的地步。

这段乱世奇情因为陈敬济被张胜杀死戛然而止。

陈敬济的死是恶有恶报,是他浪荡半生的自作自受,并不值得同情。但令人没想到的是,混迹于声色场的韩爱姐却从此斩断了尘缘。

爱姐在情郎死后昼夜哭泣不思茶饭,以陈敬济妾室自居,离开父母到守备府和陈敬济的遗孀葛翠萍一起为陈敬济持贞守节,再不考虑嫁人——“奴既为他,虽刮目断鼻,也当守节,誓不再配他人。”

这份真情让人动容,她绝不是一个耽于情欲、贪图金钱的薄情女子,和他的父母简直天壤之别。

信守一个承诺并非容易,尤其在那样一个命运如风中柳絮般飘摇不定的年代,谋生尚且艰难,何况守节?

“一日,不想大金人马抢了东京汴梁,太上皇帝与靖康皇帝都被虏上北地去了,中原无主,四下荒乱,兵戈匝地,人民逃窜。黎庶有涂炭之哭,百姓有倒悬之苦。大势番兵已杀到山东地界,民间夫逃妻散,鬼哭神号,父子不相顾。”

韩爱姐的平静生活被战乱打破,离开了守备府的韩爱姐,没有父母在身边,孤身一人,怀抱月琴靠唱小词曲去湖州投奔父母,一路颠簸终于找到亲人。

湖州富家子弟见爱姐聪明标致纷纷来求亲,这时候的韩爱姐完全可以开始新的人生。可是她不听任何人的劝告,为了守节割发毁目,出家为尼,直到三十一岁因病去世,她都坚守了自己为陈敬济守节的承诺。

无论从身份还是相处的时间,韩爱姐都没有为陈敬济守节的义务。她连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都没有,只不过是陈敬济的一个情人,在一起的时间也不久,陈敬济死后她完全可以抛下一切开始新的生活,在当时环境下没有人会指责她。可是她却用余生来为情郎守节,为这个别人眼里不堪的男人守身如玉,至死不渝。

在《金瓶梅》里韩爱姐只是一个小角色,是陈敬济猎艳生涯的最后一个女人,但正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女子,却在这个污浊的世界里守护了自己的一份清高洁净,完成自己对爱情的承诺。

爱姐为陈敬济守节,更是为自己的爱情守节,难怪她的名字里有一个“爱”字,她生来就是为了等候这份爱,虽然短暂也等到了。她用所有生命来投身这段烈火焚身般的爱,也唯有她才当得起这个沉甸甸的“爱”字。

在充斥着金钱欲望的世界里,在展露世态丑恶、价值沦丧的《金瓶梅》中,爱姐,寄托了兰陵笑笑生对爱情的美好期望。

2023-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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