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华光的工作真算不上累。
华光二十多岁,大学毕业就在这学校找到了一个图书管理员的工作。
同学都笑他太不上进。
一个乡镇中学的职工,还不是教师,这有什么前途呢?
华光不这么想。
他是一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他没有父母的殷勤期待,也没有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思想压力。
一人吃饱,全家差不多到撑。包里有一块钱,一百分的每一分都是自己可以完全支配的。
当教职工有什么不好?
不需要和那些熊孩子天天斗智斗勇。大多数时候都在和书打交道,这本来就是华光向往的生活。
一句话,华光很喜欢这份工作,虽然薪水不高,但是足够惬意。
但是这几天华光精神特别不好。每晚上不到两三点不能入睡,一入睡就不能自然醒来。每次都是闹钟把他吵醒。而且一入睡就做噩梦,总梦见自己站在一间密不透风的燥热的房子里,房子里什么都没有,但是一个奇怪的声音却充满房间。
这个声音华光说不出是什么发出来的,但是这个声音总是在给华光发出一个明确的命令。要他努力回忆起一些什么。在梦中,华光也按这个声音的提示努力去想、去回忆,但是结果都是不得要领。
在梦里,华光的每一次回忆的尝试好像都耗费了他巨大的心力,醒来,华光总是浑身湿透。
华光怀疑自己病了。
他计划这周星期五下午去医院检查一下。
华光在医院折腾了三个多小时,脑电图,心电图,查血,差便,最后一个带老花镜的老中医把老花镜挂在鼻尖上,昏花的目光越过镜片,轻轻地对华光说:“没事。过度劳累,注意休息。”
华光苦笑,我怎么就劳累过度了?天不知道,地不知道,你医生不知道,我自己还不知道?
老中医给他开了很少的几样药,嘱咐华光药可以不吃,但是一定要注意休息,多吃水果,多喝水,保证充足的睡眠等等。
老先生说了很多很多,后面的华光都没有听,只是看着老先生的嘴一张一合,声音从老先生薄薄的两片嘴唇中间飘出来,华光忽然又听到了梦中听到的那个神秘的声音,他忽然想睡觉……
从老先生的办公室跌跌撞撞地出来,给他拿药的是一个小眼睛的胖子姑娘,她把药递到华光手里,小眼睛望着华光,华光与她双眼一对视,他居然感到浑身一个激灵……
华光感到受不了了,他要马上逃离医院。
走出医院的大门,落日照着医院的高楼,大门处人流涌进涌出,华光使劲摇了摇头,才使自己镇定下来。
华光十分沮丧,几百大洋花出去了,除了几样老先生都说可喝可不喝的药以外,就是得到了老先生两个字诊断:没事。老先生给他的建议倒是很多,但是这些严格来说连“医嘱”都算不上。
这趟医院肯定白跑了。
有事没事,我自己肯定知道。但是一定不是老先生说的没事。
华光越想越气,干脆把那几小包
药丢进了路边的一个垃圾桶里。
回到学校宿舍,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华光感觉真的累了。身子一沾床,不到两分钟,他就沉沉睡去。
明天是周末,华光没有调闹钟,这一次他睡得十分沉,华光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华光浑身汗涔涔的,晕晕乎乎地摸索着打开灯,华光忽然愣住了,因为他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堆药,就是他昨天明明丢进了垃圾箱的医院老先生给他开的那些药。
出了鬼。
华光从来不信邪,他拿过药仔细翻看,的确是老先生给他开的那些。华光苦笑,他索性倒了一杯水,按包装袋上的要求喝了一遍药。
华光洗了个澡,一看时间是晚上三点。华光纳闷,今天怎么醒得这么早,好长一段时间了,他晚上是从来不会醒来。
华光穿上他那件崭新的雪白的衬衣,系上红色碎花的丝质领带,套上黑色的西服,把皮鞋擦得锃亮,在书桌前正襟危坐,在一张纸上开始写字:
尊敬的校长:
本人就任学校图书馆员以来,因为热爱,所以认真负责的工作,从工作中,我收获了除工资以外的很多东西。非常感谢学校给了我一个这么惬意的工作。感谢同事同学老师们给予我的帮助和厚爱,这一切我都终身难忘。
但是,近来身体忽然不适,去医院检查也没有任何结果。我觉得我已经不能胜任现在的工作,我诚恳地向领导申请,从下周开始,辞去学校图书管理员的岗位,请学校早做安排,我愿意承担一切由我辞职引起的负面后果。
实不愿意辞去这样美好的工作和告别善良能干的同事,但身体有恙,情非得已,望领导批准。
此致
敬礼。
申请人:华光
×年五月二十五日
把日期写完,华光才反应过来,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写辞职信。辞职的念头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也不知道。穿西服,穿皮鞋,写辞职信,这一切好像都是无意识的行为。
华光忽然感到害怕。
自己怎么成了这样的人?难道自己得了一种人类以前从没有发现的疾病?或者,或者自己真的闯鬼了?难道世间真的存在灵异事件?
华光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有自己的世界观。
华光向窗外望去,外面一片漆黑,夜晚出没的鸟儿在有一声没一声的叫着。天空中有几颗发光的星星,但是他们发出的光不足以把夜晚的黑暗驱逐。
华光已经清醒过来,他开始思考自己究竟要不要辞职。华光其实是相信自己身体病了,身体病了就不能继续工作了,辞职其实是最合理的选择,华光竟然说服了自己,真的决定辞职。
他首先把辞职信拍照发给校长的邮箱,然后趁着夜色,把辞职信从门缝里投进了校长办公室。
再回到宿舍,华光感觉自己有点匪夷所思,莫名其妙就辞职了,接下来怎么办?他真的没想好。
但是一阵困意袭来,他索性往床上一躺……
不管睡多久,只要不在梦中猝死,总有醒来的时候。
华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天阴沉沉的,好像暴风雨要来的预兆,风刮过窗外的树梢,有呼呼啦啦的声音,空地上纸屑乱飞,有几片枯黄的败叶从窗子被风刮到了华光的办公桌上。
华光的衬衣湿透了。
因为晚上和衣而睡,汗水湿透了衬衣,甚至连西服都里层都是湿漉漉的。
更令华光恼火的是,吃了一遍药,噩梦还是在他一入睡就出现了。
他清楚地记得,他一入睡,就进入了那个黑漆漆的房间,那个神秘的声音一直在耳边提醒他,要求他想起什么,但是他总是想不起来,这令他抓狂。然而,这一次,与以前又有了很大的不同,以前噩梦总是在华光脑袋欲裂的时候使他苏醒过来,而这一次,那个神秘的声音居然引导着他走出了那个黑漆漆的房子。
虽然是在梦中,但是华光却十分的清醒,他在那个声音的引导下,走出黑房子,进入了一个奇怪的空间,在这里他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菱形物体,从里面走出几个一只眼睛的巨人,而且这个菱形的物体好像是漂浮在水中,几只怪物一样的皮皮虾举着大刀一样的前螯,每挥动一下,好像四周的水都变成了火焰……一种貌似巨兽的低沉嘶吼像是从地狱传来的:听不清是什么声音,但是入耳令人头疼欲裂……
华光感觉这个睡觉比干活都累。
我这是怎么了?
老先生说没事儿,难道我这病就是叫“没事儿”?
华光调动自己的知识和经验,他只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自己身体一定是病了。
他要继续去找医生看看,找更大的医院,更著名的医生。
校长给他打电话沟通了一下,对于华光的辞职表示遗憾,但是还是毫不犹豫地批准了华光的辞职请求,并再三告诫华光,一定要看好病,如果差钱,学校可以提供帮助。
华光不差钱,虽然他上班不久,也没有家庭支持,但是他不差钱。
究竟为什么华光不差钱呢?后面我们再说。
星期一,华光急匆匆赶到省城,星期天他很幸运地在网上抢到了省城第一医院睡眠科夏教授的专家号。
夏教授其实不老,看样子三十多岁,身体壮实,头发油黒浓密,在白大褂外面都感觉得到他身上的肌肉。
这给华光不好的印象。
在华光的印象中,教授的形象应该是瘦高斯文的,至少得戴副高档的眼镜,但是夏教授却像个健身教练,眼睛里的光都是咄咄逼人的。
“华光?”
“嗯。”
“什么情况?”
“我得了没事儿的病。”
华光自己也笑了。县医院老先生说的没事他现在加上一个儿发音就用来给自己的病命名。
“呵呵,没事儿是什么病?”夏教授样子很凶恶,但是脾气很好,并不认为一个小伙子这样说话唐突了他。
华光忽然对夏教授有了几分好感。
“主要是睡眠不好,睡觉老做恶梦。醒来以后感觉非常累。”
“哦。没事儿。”夏教授说完楞了一下,和华光一起大笑起来。
这一笑,华光彻底放开了,他忽然觉得这个夏教授十分可爱,于是他开始给夏教授诉说他的烦恼。
“第一,我平时工作并不是很累,甚至可以说非常轻松;第二,我平时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比如酗酒抽烟,甚至成年男人的某些爱好都没有;第三,睡觉时候恶梦连连,而且梦境里老是出现相同的情景,那就是黑屋子,不明的声音,不明的物体,甚至怪兽等奇怪的情景;第四,我总是感觉自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着,我努力保持镇定和自主思考和自由行动,但是都好像无济于事。”
“你说的这么有条有理,思维怎么会不受自己控制?”夏教授耐心听华光说完答道。
华光苦笑:“我说的是事实,但是一个老先生给我检查了说没事,叫我注意休息,注意饮食。教授,要做脑电波吗?”
“你貌似不需要我的帮助?”教授微笑着。
华光也觉得自己言语失当,连忙道歉:“对不起。我只是很难受,希望夏教授能帮我。”
“那首先去做一个脑电波。”
夏教授说完,微笑着看着华光:“我下午想休息,要不,你来帮我坐半天班?”
华光也笑了。
好像当医生还真没什么难度,睡眠嘛,由大脑控制,肯定先查大脑,查大脑,脑电波嘛。如果胃疼,那肯定先查胃镜,如果说痔疮,那肯定先做肠镜,一个普通人都能懂,何况华光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
“哦,我忘了告诉教授另外一件事,我在大学时参加过学校武术队,曾经练过四年的武术,并参加过地下打黑拳,获得过多次胜利,当然脑袋也受过大力道的打击。不知道这个是否对我的脑袋造成了伤害?”
夏教授听他说完,眼睛里放出奇异的光,华光明显看到教授白大褂里面肌肉接收到集合命令的躁动。
“还是去做一个脑电波吧,不然我今天的坐诊任务无法完成。”教授有些沮丧,还是开玩笑的叫华光去做检查,“这个脑电波检查不收你的费,好不好?我开条子过去。”
华光觉得有点奇怪,但是没有追问。他按部就班的去了脑电波检查室。
再回到夏教授的办公室的时候,教授已经专门在等他。
“脑电波显示你真没事儿。”说者和听者都忍住没有笑,“我计划马上给你进行下一步治疗,对华先生进行一次我亲自参与的催眠。”
“这我知道。下一步肯定是催眠。”华光有气无力地答道。
“那我们开始吧。”
第二章 第一次催眠
教授把华光带人一间封闭的房子。
房子里面灯光昏暗,墙壁黑漆漆的,酷似华光梦里面出现的那个房子。房子正中有一个宽大的靠背椅子。
夏教授让华光坐上椅子。华光感觉椅子柔软而舒适。
教授给华光播放了一段音乐。华光听者音乐,房间里的灯光逐渐暗下去,最后好像一点灯光都没有了。华光感觉特别舒适,他想睡觉,他听见教授轻柔的声音:“请——随——我——来。”华光感觉自己轻飘飘的,不由自主地抬起自己脚,跟在教授的后面。教授在他前面也走的轻飘飘的。
华光有些恍惚,但是意识却是十分的清醒。
教授在前面,华光在教授后面不足五步的距离。教授打开一扇门,华光忽然一声尖叫,门打开的那一刻,华光发现,这个房间就是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黑漆漆的房子,连房子里散发出来的味道,在开门的那一刹那,华光就闻出来了。
华光的脚步停下来,他从心里拒绝进入这个房间,他害怕听见那个神秘而不可抗拒的声音。
华光停在门口,这时候他听见教授的声音:“进来吧,别怕,我会帮助你。”
教授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完全打消了华光对黑房间的恐惧,他抬起脚,慢慢地挪进了房间。
在房间里,华光忽然发现教授不见了。华光有些慌,想转身夺门而出。但是他转身发现进来的门已经关上。
这时候,华光耳边响起了那个熟悉而令人生畏的声音:
“华光,你是否记得二十五年前的一个夜晚,那一夜大雨滂沱,一个年轻的女人抱着你这雨中狂奔?”
“见鬼,我怎么记得二十五年前的事,那时候我刚刚出生,我还在襁褓中就被人发现丢弃在一条小河边,后来,后来,我被发现的人送到了孤儿院。我孤儿院的档案上把这一天当做我的生日。”
“努力想一想。”
“努力个屁,”华光禁不住爆了粗口,“这是努力就可以完成的任务吗?”
“那我再次提醒你,你是否对你的父母有直觉的印象?”
“直觉的印象?他们一定是最冷血的人类之二。不想提起他们,我从来没有父母。你是谁?为什么老是要为回忆二十五年前的事?为什么要强迫我回忆起那些我根本没有记忆的事情?”
“没有记忆是不可能的,你只是不想回忆起。只要你愿意,你甚至可以回忆起你爷爷身上发生的事。”
华光忽然打了个寒战。他感到一阵压迫性的恐惧。我为什么要回忆起与我无关的记忆?我又怎么能回忆起我爷爷身上发生的事?
“跟我来。”那个声音提示华光。
黑漆漆的房间的一面墙上出现了一扇门。
华光本来十分抗拒那个声音的任何提示,但是又不由自主地按照那个声音的提示去做它要求的事。
这可能是人最痛苦的感受。人的意识不能支配身体,甚至身体的行为与意识背道而驰,这种感受令人绝望。
华光穿过那扇门,他看到了一个花园,花园里盛开着红色和白色的花朵。那些花在月光下显得那么安静。华光没有在花园里看到任何人,但是他明显地感觉到有三双眼睛,对的,是三双,数量都非常清楚,在注视着他。
华光走进花园,茫然不知所措。脚下的树叶踩上去发出吱吱的声音,好像一群老鼠在偷吃玉米。
“孩子,你来了?”
华光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他知道这个女人叫的孩子就是他。这是非常确定的想法,她的声音发出来,好像没有任何怀疑的理由,甚至连怀疑的动机都没有。
“妈妈。”华光忽然泪流满面。这么多年,这个词对于华光只是在背诵课文的时候偶尔用到。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居然非常自然的喊了出来。
但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再没有出现。然而,华光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段清晰的记忆:
一个女子抱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在一条乡间小路上狂奔。华光非常确定的那个婴儿就是自己,而那个女子就是自己的母亲。
而女子的身后几百米是一个穿着灰衣的高个男子正在飞快地追逐她。高个男子带着面罩,看不清脸,手里的武器也非常特别,不像刀也不像枪,但是一看就知道是杀人的利器。
女子跑到河边,眼看就要被高个男子追上,她把婴儿放下,正面迎上追逐的高个男子……
后面的画面就断了,华光再也想不起来。
“你终于想起来了。”那个神秘的声音再次响起。
华光忽然感到一阵飘飘欲仙的轻松。
“华光!华先生!”教授把华光叫醒的时候,华光正紧紧抓住教授的手。
“怎么样?华先生。”教授微笑着问华光。
“我感觉很轻松。”华光说。
“你是不是解开了什么心结?”
“没有。相反,我却多了一个心结。”华光回答。
“我知道。但是你现在不会再做噩梦了,不是吗?”
“应该不会了。但是我肯定睡不着觉了。”
“你其实非常在意自己的身份。你在心里不承认自己是个孤儿。你一直渴望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他们在哪?”教授说。
华光不做声,眼里有泪花闪动。
“您能不能再帮我一次?”华光眼神充满期待。
“你说呢?”教授微笑着,“你以为我只是你在网上预约的一个睡眠科医生吗?这是预先的安排,包括你这一阵子经历的一切,包括我。”
华光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眼神死死地盯着夏教授。
“是谁?”华光眼里好像要冒出火来。
“是命运。你自己的命运,还有你父母,你的同胞的命运。”
“我是谁?”
“你是五千年前遗落蓝星的天狼族后裔。”
“什么东东?教授,你是不是疯了?”
“我希望是我疯了。但是明确地告诉你,我没有疯。因为我也是。”
“我不是还在做噩梦吧?”
“真不是。但是真实与梦境又有什么差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