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为何不愿为五斗米折腰

陶渊明担任彭泽令的时候,手下提醒他说督邮要来视察工作,“应束带见之”,也就是穿得规规矩矩地去见督邮,没想到陶渊明叹息一声说:“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就这么辞官不干了。

我过去一直认为是因为“五斗米太少,要干的事情不少”所以辞官不做了。当初还是察举制而不是科举制。陶渊明可能觉得官太小,管束他的人太多。所以辞职不干了,但是想想也不对,在我们这个官本位的国家,做个小官也觉得是一件有面子的事情。当初东晋时候官可没有今天这么多,那更是一件有面子的事了,只是我想多了。

要理解这个问题,需要先看看督邮是个什么官。在郡县制里,顾名思义,有郡有县,一个郡下辖若干个县。皇帝会派特派员监察郡一级长官的工作,这些特派员称为刺史,后来刺史就演变为常驻的地方官了;郡一级的长官也会派特派员督察县里的工作,这些特派员就是督邮。县令如果为非作歹,督邮就会铁面无私一下。

督邮既然属于监察系统的干部,本职工作就是给别人挑刺。那么在中国传统的政治智慧里,对这个岗位会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呢?其实不难想到,凡是一线的监察官,品级不能高,年纪不能大,资历不能深。任何树大根深的系统,如果要整人,尤其是整那些连大领导本人都不方便动的元老干部,一定会这样安排。

品级不高,患得患失的心情就不多,而且立功之后的前景好,犯错之后的代价小,所以人就更愿意进取争功。年纪不大,资历不深,工作才有锐气,也不会有什么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而且对于上级领导来说,就算检察官捅了大篓子,是可以轻轻松松把他们牺牲掉的。这种人事安排,是古代政治体制里很经典的关系攻略。

督邮就是这样,虽然可以监察县令,但级别反而比县令低,年纪一般也比县令小。陶渊明说督邮是“乡里小儿”,就是从年纪上说的。从功利角度看,督邮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县令的职业前途,至少想刁难县令一下是很容易的,县令对他们就该连巴结带伺候。就算公事公办地说,督邮的权威来自后台老板的加持,县令就算想打狗也必须看看主人。

但从正统的伦理来看,结论就完全相反了:应该是级别低的拜见级别高的,年轻人拜见长辈,这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秩序,如果让一个级别高、年纪大的人穿得规规矩矩地去参拜一个级别低、年纪小的人,这正是孔子最厌恶的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也可以称为乱伦。

“乱伦”这个词在古代并不仅限于男女关系,而是像它字面上所表示的那样,凡是把伦理关系搞乱的行为,都叫乱伦。那么我们可以想到,如果是上级长官来了,或者是某位长辈来了,让陶渊明“束带见之”,他肯定不会有意见。

后世学陶渊明的人,有些就没搞清“不为五斗米折腰”背后的制度和伦理逻辑,对谁都不折腰,李白就是反面典型,话一经他说出来,就变成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所以也难怪权贵容不下他。

儒家意识形态是从封建制里来的,孔子根本就没见过郡县制。所以在郡县制的时代里,打从心里接受儒家思想的人,一定很难适应现实社会。要想在现实社会里活得风生水起,就必须保持一种适度的人格分裂,分裂的不同状态之间还能随时随地无缝对接,“说一套”的时候连自己都能感动,“做一套”的时候完全不受良心折磨,在“说一套”的同时又“做一套”的时候从不纠结。而社会长此以往,“真诚”就越来越变成稀缺的品质。

“真诚”之所以宝贵,因为物以稀为贵,这正是陶渊明的人格光彩之所由来。

往后又过了一千多年,王阳明对儒家这种说一套做一套的理论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倡导“知行合一”并身体力行。只是局限于他的时代他不知道儒家文化的基础:“封建制度”已经不存在了,所以“知行合一”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

《熊逸书院》读书笔记第九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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