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已逝

八月十二日晚上,台风来了,风在街上狂舞,在楼道里穿梭蹦跳,没有雨点的伴舞,他便搂着尘土和树叶逍遥自乐着。

  我坐在椅子上,手指无力地点击着鼠标,在桌面上搜寻着一款款无聊的游戏,大风让窗门紧闭的屋内异常闷热,电风扇无力的颓着不锈钢的脑袋,撅着发白的嘴唇,向我身上倾吐自己全身的力量,我感到十分焦躁,不断变换着坐姿,想让心情回复平静。

  八点四十二,我仍然没有确定我到底该玩哪款游戏,额头上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这让我更加难受。突然,门开了,母亲头发凌乱,耳朵紧贴着粉色的手机,与那头的人不停的说着什么,我没听清,但是这个点绝不是母亲下班的时间,我预感到什么事情随着这阵夏季台风来临,发生了。

  母亲看着我,死气的说:“你外公刚刚没了,他没能熬过这场台风。”我并没有为此震惊,只是心中忽然翻江倒海,有股说不出的苦,外公的病已经持续了十个月之久,最近更是虚弱,大家都明白,时日不多了。当务之急是立马赶过去。

  父亲开着汽车,在莽莽风中穿行,风在车窗外嘶吼,想要穿过窗户,撕开我们的咽喉,车灯划开黑夜与狂风,在九点三十七分到达了外公家。

  屋外站着许多人,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外公的亲兄妹,还有外婆和舅妈,我们快步走上去,外婆双目无神 ,发白的双唇上下拍打,向周围的人讲述外公是如何殡天,我走到床边,看着外公,外公睁着双眼,看着天花板,那双眼因为病魔而凹陷,布满血丝,像两颗白球,紧紧的镶在眼眶上,脖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肿,即使是死亡也不能让病痛消逝,四肢被疾病吞噬的只剩下了一节节细长的骨架和一寸寸长满斑纹的褶皱的皮肤,外公穿着背心,电风扇却不知趣,不停地吹着,把背心和裤衩吹的一鼓一鼓的,他在拿大家的悲伤开玩笑吗?但是外公确确实实的走了,走得匆忙,没留下一句话,只留下了我们这群泪人和一双紧睁不闭的恋世眼。

  风吹的更急了,吹来了乌云,把微弱的月光遮了个完全,惨白的节能灯照下来,又被大家都影子遮住了,大阿公拿来一盏白炽灯,挂在屋外的柚子树上,等在风中狂乱的舞动,明黄的炽热光亮照的屋里黄彤彤的,几个人的影子被照成了几万个人的影子,影子们摩肩接踵,互悼哀伤。

  换寿服的阿公来了,黑衬衣,短裤衩,蓝色的拖鞋载着一双农民的大脚,头顶的白丝和反光看出了年月的洗礼,他已经是“身经百战”了。他和母亲拿着寿服,麻利的给外公穿了起来。短裤,打底裤,棉毛裤,套裤,背心,短袖,衬衫,棉毛衫,毛衣,袜子,帽子,一样样,一件件,都套进了外公干瘪的身体上。看上去这应该是一件老式的中山服,方正的领头,板实的袖口,我总觉得这与曾经充满活力,三棍子打不倒的外公和被病魔侵蚀,瘫躺在床上骨瘦嶙峋的外公都格格不入,有一丝诡异的突兀。

  外公仍然瞪着眼,看着天花板,大家都上去用一双双粗糙的手,揉下他的双眼,但都没有成功,那眼睑难以垂下,他瞪着天花板,瞪着周围的所有人,让悲痛欲绝的人心中微微发毛。

  风,更急了,像是走失的孩子,嚎叫的更加猛了,白炽灯随着柚子树癫狂,好像随时要跌倒在地,脑袋开花。外公被抬上了灵床,盖上了袖有红凤黄龙的棉被,枕着袖有红凤黄龙的棉枕,龙凤在被子和枕头上张牙舞爪,看着周围的人,虎视眈眈。香烛与贡品被一张粗制的木桌支了起来,外公的遗照放在桌子的一段,两支白晃晃的蜡烛,痛苦得燃烧着自己,发出刺啦刺啦的惨叫,它不停得留着的泪水,那苍白的蜡泪几乎要把灯芯淹没,火光踮起脚,在蜡泪上尽情的舞蹈,贡品静静的躺在桌子上,他们不知道自己命运如何,究竟被谁享用他们无处知晓,只是看着汩汩的蜡泪和跳动的火苗,无所事事的在桌上打瞌睡。

  白帐笼在外公的灵床上,那么薄,那么白,像是一层若有若无的纱,但他却真真实实将我们与外公阻隔了,阻隔生者与死者。灵床旁放着一盏塑料莲花,花不停得唱着阿弥陀佛的念白,那是一个有气无力的女声,我真想一脚把他踩扁,让这恼人的呢喃闭嘴,让外公安静的上路。

  雨也来了,他们趁着风势,变成了一枚枚针,扎在人们身上,把柚子树打的落叶,把白炽灯打的忽明忽暗,在外面差这手沉默的人们都聚集到灵堂避雨。雨,又急又大,有些咄咄逼人,又有些心痛悲伤。我们看着跳动的白烛,听着循环的呢喃,看着躺在床上天各一方的男人,沉默了。率先出声的是外婆,她坐到外公旁边开始哭嚎,开始捶胸顿足,她张着嘴,一句又一句方言从她口中和着泪水一起流淌出来,她扯着嗓子,嘴里念念有词,二阿婆也走上去,痛哭的跌坐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扶着外婆肥硕的手臂,哀嚎哀泣,她用力拍打着地面,水溅了起来,母亲也拿着包餐巾纸,一边递给他们一边也加入了撕心裂肺的哭喊中。他们哭喊着,责怪着外公的撒手西去,责怪着自己的不忠不孝,拍打着地面,大腿,和自己的脸颊,餐巾纸一张接着一张的被捏扁,浸湿,倒在地上,泪水一滴又一滴的夺眶而出,流过脸颊,死在纸巾或炸裂在地面痛苦的离去。

  女人们在灵床前,在遗照旁扯着嗓子哭,男人们架着双手,有的看着女人们,有的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有的看着在雨中癫舞的灯,纷纷低下了头,这时我才体会到什么是男默女泪,雨更急了,更大了,也许,这是男人们心里的眼泪吧。女人们的哭喊声,塑料莲花中那个女人有气无力的阿弥陀佛声,屋外的狂风卷骤雨,树摇云裂的噼啪哗啦声,使这一隅之地被悲痛与泪水淹没,外公仍然睁着眼睛,看着白纱笼罩在自己身上,是那么白,那么白,身旁的亲人是那么悲伤那么痛苦,自己却只能撒手人寰,一切都被某些隐秘的伤痛阻隔,不止那段白纱。

我也泪水婆娑了,看看这雨,看看伏地不起泪水不止的亲人,看着永远长眠的外公,我摘下眼睛擦拭着泪水,我抽咽着,觉得墙角鲜黄的香蕉开始腐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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