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色苍白如蜡，本就花白的头发更是银光一片。在我的苦苦劝说下，他才勉强答应到医院去做检查。路上父女两人沉默着。微风吹过我的刘海，带走了苦涩的泪水。
父亲一米七五的高个子在村里可是个俊小子，勤奋好学，写得一手好字，下得一手好棋。他总是积极参与村里的号召，植树造林，抗洪抗灾，踌躇满志地等着自己年满18岁申请当兵。
夜幕降临，他一如往常地回到窄小的土砖房，三个姐姐早已出嫁，大哥当兵两年分配到广州，前景一片大好，二哥比他大四岁，身材矮小了些，脾气有些暴躁，爱计较，要是不饿肚子，他宅家里睡大觉。父母在他三岁时，就离开人世，他的成长伴随着兄弟姐妹和一个婶婶。
贫穷磨炼他的心智。虽然不善交流，可他总是默默地帮助身边的人。上山打柴卖，总会多打一把，放在邻居的坚叔家门口，军绿色的水壶总是灌满水，自己喝的同时，也递给同路返家的异乡人。
不善言辞，让误会的种子生根发芽，导致与梦想擦肩而过。连着两次的申请都没有通过，他开始颓废，自暴自弃。往日的朝气蓬勃早已消失殆尽，连二哥都感觉到他再这样下去就会废掉了，找来三姐商量。
成家立业是一个男子汉该做的事。不能成为军人，但他可以让自己顶天立地。乡下人想要娶媳妇，房子肯定要有。沙子，水泥，钢筋，砖瓦，每一样都不可缺少，他一改蒙头苦思的习惯，踩着自行车就到城市里的三姐家去取经。
万丈高楼平地起，他把所有力量都用在建筑上，心情随着日渐成型的房子变得好起来，也更坚定自己的新目标，娶妻生子，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
心心相念，必有回响。相亲了好几姑娘，他看上了一个叫小玉的女孩，两人一拍即合，相处得很愉快，只是女方的父母好像不怎么喜欢他。一来二往，两人之间的感情逐渐升温。为了迎娶心爱的姑娘，他每天要跟很多人说话，他有几次想退缩，可是又怕错过，于是硬着头皮敲开一家又一家的房门，恳请人家当他的兄弟，去三十多公里的地方迎亲。
结婚那天很热闹，一台东方牌大车载着二十几个兄弟。他拥着小玉看着一排排的房屋渐渐变小，变模糊。他暗暗发誓，要给爱人幸福的生活。
梦想又再次受到现实的打击。他想起自己那破碎的军人梦，绝不允许自己再犯同样的错误，下定决心要出门打工，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马上要临盆的妻子。找来二哥商量，可他啥建议都没有，一屋子哭闹声，他赶紧抽身离去，在楼顶抽着闷烟，繁星点点，愁云时不时遮挡明月。
再次抬头看星空时，他已经在广州的一家高楼大厦当保安。他不知道打工还有压工资的说法，找领导理论，还被人指着鼻子骂。要不是想着家里还有人等着他的工资开饭，他早就脱制服走人。想起二哥的两个儿子，虽然爱哭闹，可没听到洪亮的喊声，又感觉不习惯。
为了爱，他也可以义无反顾。听到三姐的声音，他很是高兴，可是下一秒，他就怒吼了一声。脱了制服，就往车站赶，一进家门，他被怒气冲冲的三姐栏在门口，训斥的声音让他脑袋一片空白，倒下的时候，听到小玉担心的话语。
爱之深，恨之切。他还没弄明白自己刚出生的女儿怎么就去拜一个石头当干爹的时候，三姐训斥小玉刻薄刁蛮，赶走婶婶的话语刺激他薄弱的神经。他身体还是很虚弱，模糊中看见爱人倔强的眼神，让他的心很痛很痛。
他无从解释。他匆忙赶回来，身上只有几块钱，没有钱买车票，他只能靠着双腿，渴了就到河里喝水，饿了就忍着，一到家门口就筋疲力尽，一倒下就是躺了三天，让三姐以为是孩子的命格克父，还说要送人养，要不是小玉态度坚决，很可能他醒来后连孩子都看不到。
贫贱夫妻百事哀，聚少离多的日子让他倍感煎熬，三个孩子的出生，他都没有陪伴在爱人的身边，而且也没有拿多少钱回家，都是靠小玉自己和老丈人那边接济度过的。他不得不再次放下自己的骄傲，请教身边的所有人。
拖家带口是他梦里出现过很多次的场景，即使是做着军人梦时，他也有过这样的美梦。当这天来临，他激动得抱着小玉原地转了几圈，告诉她，我们一家人要在一起了，可能会比现在这样还要苦，你怕吗？得到妻子的回答，他笑得跟一个孩子似的，眼里有亮光，跟星星一样闪耀。
养儿育女半辈子，他最欣慰的是三个孩子健康成长，只是夫妻之间的相处实在让他无言以对。过往的种种误会，总是有意无意地被妻子提起，而最疼爱他的三个姐姐又与妻子有诸多矛盾，以致他左右为难，一肚子苦水无处申诉。
从医院走出来，父亲一脸颓废地说，“自己就是烂人，死了就死了。我悠悠地回了一句，你是有老婆，有孩子的男人，说这些干什么，有病就治，不是还有我们三个吗？”
对于父亲跟母亲的爱恨情仇，我们做子女的真是没有什么可插嘴。要是老人家能自己照顾好自己，生病了我们三姐弟共同照顾，就是最好的结局。老有所依，老有所养。他们夫妻四十多年来的恩怨哪是凡人能解决的？
少年到青年，他的军人梦没有实现；青年到老年，他的家庭梦也同样没有实现。三个子女从出生到中年，也没有看到他们和睦相处过。很多时候，我都不理解，为什么要相爱相杀？既然不爱了，又为何选择相守？直到现在，我依然没有明白。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你越是追求，越是得不到。当你释怀的时候，岁月留下的痕迹已经让你没有热情再去改变什么。爱过了，恨过了也不过是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被拨动了一下。在人生的海洋里，这一点动静起不了什么作用，只是在某一个孤独的夜晚，你才有可能想起曾经的你是那么勇敢，那么执着，那么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