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一起相处,从秋天到春天,她总是默默地存在于教室一隅,课堂上,无论你怎样引导鼓励,她从不举手回答问题,你挑她起来,她也默不作声,只是安静地站起来,怯怯的,低着头,一只手不停地揉捏着衣角。
她不修边幅,不像别的女孩子一般爱美。无论穿裙子还是裤子,总是不太干净,裸露的脖颈,厚厚的一层灰痂,脏兮兮的凉鞋,脚趾甲很长,甲缝里黑乎乎一片,头发也总是乱糟糟的,刘海儿遮住了细细的眼。下课了,孩子们在一起叽叽喳喳地玩耍嬉戏,她总是形单影只,一言不发,像一只掉队的孤雁。
别的孩子背书,她就等盯着书本出神;别的孩子做题,她拿着笔一字不写;题讲完了,别的孩子改错题,她的卷子仍是白花花一片。
我无数次俯下身,抚摸她的头:“怎么不写?做的时候也许你不会,可老师已经讲完了呀!怎么还不写呢?需要我帮忙不?” 我把语速语调放到最慢最轻,期待她能放松,期待得到她的回应。
她总是老样子,深深地埋下头,鼻子挨着桌子,依旧一声不吭,我甚至能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任凭我在她身边站多久,说什么,她都不予理会,我想走近她了解她,她选择回避,我们身体的距离很近,心的距离却很远,仿佛我俩中间隔着一条长长的银河。多希望她能悦纳我。
班级开经典诵读会,气氛空前的火爆,孩子们笑颜如花,教室里掌声雷动,最后的最后,她同桌携前座共同献唱《最美的伤口》,她依旧不抬头不互动,置若罔闻。
她的左手腕上有两道白色的疤痕,很醒目,很刺眼,她每天心事重重郁郁寡欢,走路上课总是把头埋得很低很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压根儿不像这个年龄的孩子。
这样的她,何尝不是我的伤口?
俄国教育家乌申斯基说过:“如果教育学期望从一切方面去教育学生,那么就必须首先也从一切方面了解学生。”
通过了解,知道她是我市资助的家庭经济困难学生,每年补贴500元,这个单亲家庭的孩子,父母离异,还未成年的姐姐早早辍学和父亲一起在外地打工,她和年迈的奶奶在家留守,奶奶靠卖菜籽和火腿肠维持生活,很少有时间陪伴她。
蒙台梭利说:儿童希望成人陪伴在旁,而且千方百计地想融入成人的生活,成为成人生活中的一部分。虽然只是和家人坐在餐桌前一起用餐,或者只是和家人窝在火炉旁取暖,儿童却心满意足。人们那些谈及和平安宁的轻言细语,是最悦耳的天籁。
可是,这些陪伴她都没有。
一瞬间,我被诸多情绪裹挟,成年人的生活总是没那么容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父母离婚没有错,只是可怜了孩子,看着眼前这个严重缺爱的孩子,我想帮助她,一直在寻找契机。
一日清晨,她年过古稀的奶奶颤巍巍来校,爬楼梯四层找到正在上早读的我,气喘吁吁地对我说,如果这学期孩子妈妈来找她,千万不能让孩子见她,更不能让孩子被带走。
我感到内心深处有一种刺痛,心里有很多话想问却始终不能问出口,没有母爱的滋养父爱的陪伴,这孩子该有多难过?
我犹豫不决,陷入两难之中,妈妈想见孩子,当老师的怎能阻止?奶奶不想让孩子见妈妈,老师若不配合,奶奶能罢休吗?
我不解,为什么父母的离异,得由孩子来买单?
可是,整整一个学期,我的课堂上,孩子妈妈从未出现。
我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格外心疼这个没父母呵护陪伴的孩子。上课之余会轻轻踱步到她跟前,悄悄提醒她,该洗头发了,要勤剪指甲,要学着照顾好自己,把自己拾掇得清清爽爽的,不管什么时候,有困难一定及时找我说,不想说写纸条给我也行,要多和同学一起玩,多笑笑,你笑起来肯定很好看……
和以前一样的是,我说我的,她依旧伏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不同的是,有一次,我离开的一瞬间,她慢慢抬起了头,余光中我瞄见她眼里的晶莹。
我知道,她不是来自星星的孩子,她其实一直在听,而且她很敏感。
课堂上,我把更多的目光投向她,发现她头发剪短了,看上去很有活力,她睡觉的时候少了,看书的时候多了,有一次,我悄悄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发现她正专心致志地看漫画,那专注的神情,很美,仿佛有光在闪耀。
转眼就是夏天,一日改卷,惊喜地看见了她写的作文,题目是《他走了》:5月8日他走了,他是我的爸爸,那一天他走的时候,我好想哭,爸爸去打工了,去哪儿我不知道,可是,他是对我影响最深的人。
作文虽然只有短短的四行字,我却兴奋不已,与她而言,这是一个进步,不仅写了,而且文从字顺,更重要的是敢于袒露心迹。
课后,我找到她:“你肯定很爱爸爸吧!他如何影响你的呢?老师相信你肯定还有很多话要写,你爸爸也一定很想看,你能不能把这页纸写满?”
破天荒的,她郑重地点着头,眼泪泛滥成河,大颗大颗的泪珠滴在我的手上胳膊上,湿润了我的心,我心中又感到一阵刺痛,十岁的小女孩,应该被父母亲公主般宠爱着的,不是吗?
第二日,她向我走来,递给我她的作文纸,整整写了一页零六行。
作文中,略写了爸爸带她和姐姐去南阳玩了一天的高兴心情,详细记述了妈妈把姐姐拐到郑州之后,爸爸连夜赶回来报警找回姐姐的事,信的结尾她这样写道:我当时害怕极了,这件事对我的影响最深,一提到爸爸,我就想哭。
看到“拐”、“害怕极了” 的字眼,我陷入沉思,这孩子,内心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恐惧和挣扎?
母亲节前夕,按照每年的惯例,我启发孩子们给母亲表达心意,或是帮母亲做做家务,或是一个拥抱,一个贺卡,一个短信……她写了两个纸条,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妈妈,我恨你,你为什么打姐姐?那纸条湿湿的,不用猜,我知道那是她的泪水。
另一个纸条上这样写:我想说妈妈母亲节快乐,我想您,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您我就躲在爸爸背后,一见到您,我就感觉有一种可怕的阴云在我身后,让我感到可怕。
可以想象,又爱又恨的情感是怎样一点点吞噬着小女孩的心,这种分裂撕扯的情感抽走了她的明媚,带走了她的快乐。
课堂总结的时候,我对全班的孩子们说,每个母亲都是十月怀胎,冒着生命的危险生下了孩子,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无论他们是否和你们在一起,要相信他们始终是爱着孩子的,是父母给了我们生命,我们应该永怀感恩之心。
她把脸伏在桌子上,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又一次上课的时候,我惊喜地发现,她开始积极地写作业背书了,小嘴巴张得大大的,和同桌互相提问着回答着,一张脸特别生动,光芒四射。
放假前我再一次找她谈心,她来了,我请她坐在椅子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倒先打开了话匣子,她说前不久见到妈妈了,是在法庭上见到的,妈妈给她买了新衣服和凉鞋,特别合身,可是她和姐姐的抚养权还是归了爸爸,她说五岁之后很少见到妈妈了,胳膊上的伤是盛饭的时候热面条烫的……说着说着,她捂着脸哭了,哭得很大声,双肩一直在颤动。
我很难受,拉着她的手,任她的泪恣意流淌,我想,哭,有时候也是一种感情的宣泄和放松,等她情绪好点,我递给她纸巾,安慰她,爸爸妈妈奶奶姐姐都是爱她的,只要她需要,老师会一直在,一切都会好的。
比起她受的委屈和心里承受的苦,这些语言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蒙台梭利在《童年的秘密》中有这样一句名言:一个人的个性特征是在他童年心灵敏感和秘密时期形成的。
我缓缓地起身,心里沉甸甸的,我一遍又一遍地对敏感的她说着鼓励的话,她突然一下子站起来,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我,把头伏在我的怀里,我抱紧她,热泪盈眶。
我们之间彼此说了好多,临走的时候,我打开门,雨过天晴后的空气很新鲜,天蓝盈盈的,洁白的云朵飘飘洒洒。
我俩一起站在炽热的阳光下,我指着天空让她看,“多美!”我俩一齐说。
她笑,我也笑,“好好照顾自己,一切都会好的!”
她用力地对我挥挥手,径直往前走,我目送她,直到她瘦小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的拐角处。
她的熊抱,她的悦纳,她的信任,给予我更多的安慰和力量,只要努力,我也可以唤醒一个装睡的人。可是,这种孤军作战的力量还不够强大,要想完全治愈她,必须需要家庭、社会、学校联合起来,团队的力量最强大。
想起刘瑜《愿你慢慢长大》的一段话:小布谷,愿你慢慢长大。
愿你有好运气,如果没有,愿你在不幸中学会慈悲。
愿你被很多人爱,如果没有,愿你在寂寞中学会宽容。
愿你一生一世每天都可以睡到自然醒。
下次再见面,我要把这些文字送给她,愿她慢慢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