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见过,那头水牛

我在寻一头会下田耕地的牛


对,该买一头拉车的老水牛,可以下田耕地的水牛,如果要辞职回家种地的话,那是可以派上大用场的。

今夜,窗外下着雨。我在雨中的窗前这样想着。我想象着,牛在前面带路,我在后面扶着犁铧,“哒、哒---咧、咧---喔”地叫着,腰侧垂着无声的鞭子。

纪录片《牛铃之声》中主人公是一个老头,他自己在田地里忙活,牛却在田埂上休息。外公没看过纪录片,可外公与他的老水牛不就是一部纪录片吗?外公与牛的相伴,就是一部比牛铃之声还丰富的纪录。外公只是拿着鞭子,但似乎从来没有甩响过。他心疼那老牛。

我记事时那头牛就在。小时候辗转回乡后,我常帮外公放牛。把牛拉到河堤上一扔,满堤坝的青色,都是天然的草料。拿了草席,去堤岸上一铺,坐或躺着,用爬地草编一个簪花的公主头环,或是猫尾草挤成可供昆虫躺睡的小席片。有时会带一把小弯镰,给外公挖一些可以入药的蒲公英或车前草;会在坡边的灌木里识出两种能够泡茶的茶叶;春天柳树一点点从枝头伸出鹅黄的芽儿,我也会爬上去捋一草帽兜子的柳叶儿回去晾干;夏天知了从白杨树哗啦啦的响叶中尖锐地传出……

那样的一头可供下田耕地,可供去放的牛,我一直在找。

我的牛背岁月

我有一次骑水牛的经历,我称它为我的“牛背岁月”。有次遇到开闸灌溉,渠沟里的水在我睡着的不知觉中到了堤沿儿,架在沟渠上的小桥面竟也开始溢水了。我被飞奔的牛蹄声音吵醒的,一看水临脚边,牛一路狂奔到桥边,简直吓傻了:水要冲走我,牛也要被我看丢了,完了,连个牲口都看不住肯定要被挨训了。我拎着拖鞋,边跑边扯着喉咙威胁它,叫它站住,如果不听话,我就打死它。

想来也是充满戏剧性。牛跑到桥头就往对面去,走到一半估计是听到我的叫声,回头望了望,复又折回来。它看看我又看看桥面,像是在催促我。当我气喘吁吁奔过去准备牵住它鼻子时,它哞哞叫了两声,缓缓屈下前蹄,我当时并未会意,只一心竭力想着可不能跑了。我用荆棘条抽打它的肥臀,它在原地死死不挪步,它又屈下后腿,我看水从它的蹄壳儿间划一个圈未作停留便走了,越发焦躁,“死牛,你给我起来,你到底要干嘛?”

“你坐它背上过来,快点!”外公不知道啥时候站在对面冲我嚷着,“不然一会儿你就被水冲走了!”我硬着头皮爬上牛背,紧紧搂着它的脖子。牛才慢慢站起来,往对面走去。还未下桥,外公一把慌忙拉着牛鼻环,紧接着他扶住了手脚冰凉的我。外公那天赤着脚在泥地里扶着牛背上的我往家走,雾霾蓝色的衬衣扣子都扣歪了。也是那次,我知道了姜汤。至今,我仍喜欢姜汤的味道,在雨天抑或是冷凛的冬天里煮一壶用以驱寒。

万物有灵,兴许是我常放牧它,使它救了我的。人世万千,唯有陪伴的情感最动人。有时我给它讲王二小的故事,有时还给它哼唱一些歌曲,有时用木棍儿给它挠痒……那时天网在农村还没有推广,经常有人家的院墙被掏个洞,牛就被偷牛贼悄没儿声儿顺走了。前些年在一处农村散步,还看到过有一处老院子的院墙上至今还有洞的轮廓在,因补的新泥上的新砖与前时不同而分出明显的界限来,那是农村一个时代的印记,现时想来许是早就消失了,于清明的社会风气来说,那消失也不禁让人有些欣慰。外公外婆年纪大了,万一逢着偷牛贼将人牛两损。每到晚上,我遵照父母安排把牛牵到我家去过夜。无数日夜过去了,那些年的晚风,晚风中各种虫鸣和花香,齐齐排在我常归家的那条小径上,那时,我拥有一整个王国的喜悦。

老牛的告别

外公的牛犁地比别家牛好,它不在田里乱走,不轧地,坡上、犄角旮旯的都可以犁到边缘,四下邻里都来借过它去犁地,我很喜欢他们来借牛,我就有借口不用放牛,他们送还牛时也附送一些点心致谢,我有好多年少时的零嘴都是老牛为我赚得。住校之后我就很少再去放牛了,但吃的外公他们一直挂在正堂屋门后的袋子里。

后来散学放假去外公外婆探望,看到外公拉着一头没见过的小牛晃悠悠往家走。正午的日头把他和小牛的身影都缩成一个点,在地上移一下,再移一下。外公把老水牛卖了。

我听外婆和母亲说起,一次外公心疼老牛累了,把它放在水塘边喝水吃草,自己在地里忙活。老牛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叫两声,可能是报平安吧。外公干着干着怎么有好一会儿没听见牛叫了,跑去一看,呀,见鬼的,牛不见了。

他慌忙四下去找,天黑了也没有找到,急得连饭都没吃。后来有户贩牛的乡亲上门来说,看见我们老牛在某一处草木茂盛的院子外面站着拉也拉不动,让外公去看看怎么回事。外公一去老牛便叫了两声,外公拉它回家它不动,外公抄起地上的一根枯树枝啪啪打了它几下,它仍死活没挪步,硬是跟那牛贩子往家走。

最后,外公不得不与牛贩子商议,牛贩子送一头小牛给外公,再给点钱。外公割更多的青草,一筐给小牛,一筐给老牛。老牛可能已经得知自己病了,胃口不好,但只要外公去送草,老牛都能吃得很干净。后来听说老牛死掉了。

年轻的小牛不会耕地,每次都犁得歪三扭四,深浅不一,还喜欢偷懒。有次我带它去堰塘洗澡,它扑通一声下去,溅了我一身泥水,脸也花了。我觉得它太嚣张了,对它更没有好感。这时,我更想念那头老牛,那头老水牛,陪着外公、陪着父亲,为我们耕了多年的地,有时在水田,有时是旱地。老牛喜欢倒嚼,好像每次吃东西不吃东西的时候,也一直在嚼啊嚼,它的大牙从左边挪到右边,又从左边挪到右边,周而复始,不知疲倦,真正赋有了农民的勤劳面貌。后来我们买了更先进的设备,迅速地,老牛即被我们抛至九霄云外,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仍然葆有农耕时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规律和勤恳。

我也偶尔回故乡。那片经常放牛的堤坝早被人家垦了荒,种上粮食或蔬菜,连一朵蒲公英也很难搜寻到了。老牛不在了,无数夕阳下相伴的日子不在了,外公也不在了。外公的一辈子就像那老牛一样,披星戴月赶路,像牛一样照看他世界里的“耕地”,像牛一样倔强地用自己的舍、得,成为我们记忆里唯一会耕田的牛。

我希望,能再回到儿时,那时堤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枸杞子在晚霞的映衬下,闪着一滴滴透红的水光,那时田埂上的霜露正浓,我的心里装满了一整个春夏秋冬。

你可能感兴趣的:(你可曾见过,那头水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