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亚梅之所以给哲老晚送饭姗姗来迟,是因为我们在医院大门口碰到了我同院子的李菊秋。
李菊秋是银仙晚爷的独苗崽,比我大十多岁,今年应该有三十三四。虽然是一个院子住着,我却并不待见这个家伙,他是个典型的黄眼畜牲,不仅对别人冷漠,就是对生养他的父母也翻脸无情。人家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他在娶了媳妇的那一天就把父母当成了仇人,他总是叫骂父母没有本事,没有给他留下万贯家财,害得他跟着受苦。可怜银仙晚爷晚娘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的养大他,临到老了,还要受忤逆不孝的白眼狼咒骂逼迫,老两口又是心酸又是委屈,呼天抢地,只想寻短见死了。要不是我母亲与尚和一娘一再劝解安慰,并好几次夺了老两口寻死的绳索和农药,老两口早就不在人世了-。
也许是恶人有恶报,李菊秋两年前脖子上长了一颗瘤子,开始的时候他还不以为意,以为是普通的淋巴结,找村里的赤脚医生看了,医生说要是一年后没有变化就没事,要是长大了就去大医院动手术。乡下的赤脚医生治治小感冒还行,去问瘤子之类的问题完全是问道于盲。李菊秋自从生了瘤子之后便闷闷不乐,忐忑恐惧了起来,这世上越是自私的人越是怕死,李菊秋自然没有例外。他想去大医院里去看看,打听了一下,差点被那天价医疗费吓死,赤脚医生治个头疼脑热的不过一两块钱,大医院里光是看个门诊就要几块,像他这样的病,没有七八百块,根本就没有必要去,去了也是走冤枉路。李菊秋哪里拿的出这么多钱?辛苦种一年田,除了化肥、农药、农业税、各种上交款外毛都剩不了几根,两个儿女读书、一家人的生活开资已经让他捉襟见肘、焦头烂额了,哪里还有余钱看病呢?农村里谁都不富裕,那些在外面工作的有点钱又怕他老虎借猪,有借无还,同情他的又自顾不暇,无力相助。
李菊秋有几个好亲戚,本来找他们求助莫说几百块,借几千都是一句话的事,可这个家伙也是个蠢脾气,很有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的“骨气”,知道那几个亲戚不耻他对父母的态度,平时也对他严辞训诫,心中对那些人咬牙切齿,恨之入骨,自然张不开嘴向他们借钱。其中一个有钱的亲戚是他的亲姐李乔香,她嫁在药都廉桥,家里开了个药材店,不说百万千万,几十万只多不少。李乔香拔根阴毛都比李菊秋的眉毛粗,姐弟之间本来没有解不开的深仇大恨,有次李乔香回娘家,李菊秋的老婆赵新华厚着脸皮找李乔香借钱,李乔香却呸了赵新华一口说:“你们有的是本事,连爷娘都不要了,有么脸寻我借钱?莫说我没得,就是有,我舍给叫花子也不会给你们,象这种忤逆不孝的畜牲我恨不得他早点死,哼!你到好意思开口 ,麻屁脸怕是比壁子还厚哦!”
钱没借到反受了一番羞辱,李菊秋知道后狠狠地揍了赵新华一顿,还跑到廉桥当着李乔香街坊邻居的面烧了一件衣服,一来学古人的“割袍断义”,二来出李乔香的丑。他涕泪交加,控诉李乔香的“罪状”,李乔香当场气得晕死,倒是如了李菊秋的愿。
可能是这个家伙恶心事做多了,老天爷看不过眼,略施薄惩,让他总是福无双至,祸却不单行,去年年三十,他家一塘鱼被贼偷了,辛辛苦苦的扯了点一年鱼草全打了水漂;今年那个一直没动静的瘤子突然怀孕生崽,在那颗大瘤子的旁边又长了一颗小的,这下他越发的栗栗危惧,忙找赤脚医生去看,医生当时就大惊失色,说瘤子发生了病变,要他快点去医院开刀手术,迟一点的话,怕是过不了今年。
李菊秋这下真的着急了,连平日里爱到极点的“双升级”也没有心情玩了,每日里愁眉苦脸长吁短叹,生怕“恶性肿瘤”要了他的命。同院子的人看他可怜,想法给他凑钱,你五十,我一百的凑了两百多,(曹冲在家的只有三户人)可相比七八百仍然是杯水车薪,银仙晚爷两口子偷偷给我父亲送来牙齿缝里省下的一百六十块,要我父亲交给李菊秋“救命”。做父母的无论儿女如何忘恩负义,心里也不会真正记恨,自己身上拉下的血肉,又怎么会忍心不管呢?所以世上只有不孝的儿女,没有不慈的父母。
我这次出来的时候把自己的一百私房钱也交给了父亲,要他一同借给李菊秋看病,算算,李菊秋看病的钱应该差不多了吧,就算不够,有了四五百,医院也不会将他拒之门外,至于还少的钱可以边治边凑,活人终究不会被尿憋死。
落魄得像一条射了的卵一样的李菊秋看到我后激动不已,张开双手,迈着两只麻杆一样的腿向我奔跑过来,口里十分亲热地喊着:“老兵——,你怎么在这里?我像个没娘崽一样的恓惶死了,在医院门口痴了半天不敢进去,阿弥陀佛念了好久,总算看到了熟人,还是你老兵,皇天保佑,真好,太好了…”
李菊秋语无伦次的说着,我却腹诽不已:老兵?你这是头一次这样称呼我吧,平时不是一直喊我兵伢子吗?噢,想利用我了就是“老兵”,不然就是贬称,你把我当什么人哦!
我本不想搭理他,看他一副畏缩的样子,不免恻隐心动,亲不亲,家乡人,他再多不是,也曾经对我好过,我小时候在池塘里洗澡,溺水时多亏他相救。受人滴水之恩,都当涌泉以还,要是不念他过去的好,只记他现在的错,斤斤计较些鸡毛蒜皮,睚眦必报些闲言碎语,那和李菊秋这个神憎鬼厌的家伙又有什么区别呢?
李菊秋和我一样的剪了个三七分的“西式头”,那时乡下理发,平头和西式头一律五毛,而平头等到头发长了,由于所有的头发都是一般长短,那样子看上去圆滚滚的像个刺猬,十分土气。西式头则不然,头发再长,飘扬起的也是潇洒。所以刚剪的西式头看起来比平头的头发长,实际上可以比平头撑更长的时间,我曾经算了一下,剪两次西式头可以和剪三次平头的时间持平,里外里,可是能够省出五毛钱的,莫说农村里挣钱困难,就算钱来得容易,老话还说赚钱不如省钱,省着两个现钱呢!
李菊秋这个西式头起码剪了有两个半月,所以他的头发看上去长得有点过分,并且有大半头发直立着,一如秋天里那曾经疯长,又将和人说拜拜的野草。那时我们农村人洗头舍不得用洗发精,头发脏了,不过是用肥皂、洗衣粉洗洗,那东西同样对头发有清洁作用,至于是否对发质造成伤害我们并不知道,只是感觉用洗衣粉洗过的头发又干又燥,并且很不服帖。
李菊秋上身穿一件泛旧的蓝纱卡布料的解放装,下穿一条灰色平板布的大档裤子,赤脚蹬一双解放胶鞋。在当时的农村这样的行头不算太差,起码那衣裤鞋子没有破洞和补丁。如我,没有破洞和补丁的衣裤就凑不出一整套。他之所以给人一种寒酸的感觉不是因为他的衣着,而是因为他的神情举止,看过陈佩斯和朱时茂演过的小品《主角和配角》的人就知道,狗戴上帽子也不像人,气质是衣着装扮无法改变的。
我和亚梅迎上前去,我明知故问:“菊老兄,你是到医院看病吗?怎么站在外面不进去呢?”
李菊秋一脸苦涩,言不由衷地说:“我刚要进去,这不看到你了吗?嘿嘿,这种大地方,心中有点害怕撒。”
我咧嘴一笑:“有么怕的?难道里面还有吃人的老虎不成?我们陪你一起进去吧!”
李菊秋扫了眼我身边的亚梅,像才发现一样,凑在我耳边说:“这勒线面衫棒赞,你哪里吊的守子?豪胚,莫在外寻凼乱来,会出氨噶。”(这女子相貌美极了,是你泡的妞,后生,不要在外面乱来,会出事的。)
我瞪了他一个白眼,拉着亚梅的手给他介绍说:“这是我同学亚梅,在这个医院里上班,我表哥哲佬晚也在里面住院,我们给我表哥送饭呢,菊老兄,你吃过了吗?”
李菊秋张口结舌,脑海里似乎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么多的信息,过了片刻才说:“哦,啊,你莫操心我,你们先去给你表哥送饭,我…我也去看看老晚,都是合式的朋友,老晚什么病?严重不?”
我心说:你还是先操心自己吧,听你的口气,似乎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你是想在医院有个伴吧,真是的,自己有病,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陪着你生病。
亚梅看着李菊秋,关心地问:“这位大哥,你是哪里不舒服?怎么不在邵东看,很严重吗”
李菊秋摸了下颈部长瘤子的部位,有点讨好地说:“你好,你好,弄起你老个操心,我喉咙这里生了颗瘤子,也是人背时,唉!我怕县医院奈不何,只能到衡阳来…”
我呸了他一声,带点敲打的意思说:“你先不要自己吓自己哈,你知道那瘤子是良性还是恶性?既然来都来了,就好好检查,你没做什么恶事,想必老天不会让你得癌症!”
李菊秋哭丧着脸,没有接我的腔。亚梅推了我一下,皱眉说:“你怎么说话?人吃五谷杂粮怎么可能不生一点病,这和老天有什么关系?看不出你年纪轻轻的,脑子里全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唯心主义哈!”
我打了个哈哈,顾左右而言他地说:“外面这么大的太阳,我们何必在这里晒鸿鹌(土鳖)呢?先进去吧,我们给表哥送了饭,再陪菊老兄看病就是。”
医院里依然人来人往,拥挤不堪,我们从人群里穿过,来到表哥的病床前。李菊秋和表哥打着招呼,聊着家常。亚梅将饭盒递给表哥,又对李菊秋说:“大哥你还没吃饭,我们带的饭不多,我再去食堂打一份过来,你先坐着哈。”
亚梅风快地走了,表哥端着饭盒和李菊秋客气,要他先吃,李菊秋双手乱摆:“你吃,你吃,我还不饿,再说老兵的同学去买饭了,我等下就好…”
我把床边的塑料凳拔开,分做两条,请李菊秋坐了,自己也翘着二郎腿坐下陪着,对犹自端着饭盒的表哥说:“饭菜都快凉了,表哥你先吃,亚梅打饭很快,你们就莫装装佯佯了。”
表哥开了饭盖,看着里面的菜肴说:“搞这么多干么?简简单单就可以了,麻烦人家怎么好意思?”
李菊秋瞄了眼饭盒里的菜, 咧嘴打趣说:“吃你表文嫂做的饭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自家男人的表哥她当然要尽心尽意的招待撒,敞开了吃就好,你吃的越多你表文嫂越开心。”
表哥眏了我一眼,问:“你和她……”
我扁扁嘴欲盖弥彰地回:“我和她就是普通朋友,那事八字都没一撇,你们不要误会哈。”
李菊秋“嗤”了一声说:“谈恋爱光明正大的,藏着掖着做么子,怕我们眼红啊,你们那亲亲热热的样子是人都看得出来,哈哈哈…”
李菊秋笑得肆无忌惮,嘴皮翻开,牙齿呲起。我却并无反感,而是有种得意的感觉从心底涌出。三人正说着,亚梅和林菊笑闹着联袂而来。
亚梅双手端着不锈钢的餐盘递到正慌忙站起的李菊秋面前,咯咯笑着说:“大哥你运气真好,食堂里难得一次做这么多好菜,你快吃,今天去看病一定会顺顺利利的。”
餐盘里的菜肴堪称丰盛,鸡腿、鱼段、青椒炒肉、西红柿炒鸡蛋,我看着都吞了一口口水。
林菊掩口轻笑,对亚梅打趣说:“这不马上到你的节日了吗?食堂里特地做好菜慰问你撒。”
“我的…?”亚梅一怔,迅即省悟过来,反唇相讥道:“菊姐你什么时候做的变性手续?怎么不声不响地退出了我们的队伍?”
三八是女子的代称,曾几何时却被世人赋予了贬义,专指那些行为不端、语言粗鲁、不遵礼义的人。
林菊掐了亚梅一下,娇嗔说道:“你才变性,你个死妮子竟敢占姐姐的便宜,我掐死你!”
亚梅躲到我身后,嘻嘻笑道:“你说三八节是我的节日,不是自己把自己从女子队伍里剔除出去了吗?我实话实说,你怎么反而怪起我来了?”
我笑着看她们打闹,觉得很有意思。李菊秋大口吃完饭,端着空餐盘有点毛不是草不是地坐立不安,我知道他的心不在焉是着急去看病,就接过餐盘对亚梅说:“我先陪菊老兄去看病,餐盘麻烦你去送一下。”
亚梅拿过餐盘,恶作剧般的向林菊推去,林菊猝不及防,慌忙去接,亚梅的手一沉,避开林菊的手,将餐盘按在林菊胸下,林菊的白大褂往里凹下,胸前一时波翻浪涌,澎湃荡漾,让所有的男人大饱眼福。
亚梅拉着我的手,对李菊秋招呼一声:“大哥快走,我们先去大厅排队挂号,这里有一条咬人的狗,要是走得慢了,会被她咬的。”林菊银牙紧咬,恨恨不休,却没有追来,毕竟淑女风度还是保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