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夜归人

(又名《父亲》)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一条条金黄紫红的闪电,撕裂乌云翻卷的夜色;一声声震耳欲聋的雷霆,轰炸盛夏宁静的天空;气吞山河的大暴雨,在强劲飘风的呼啸呐喊中,哗哗啦啦地倾盆而下。

他戴着头灯,仰头向天空看了一眼,额上射出去一道雪亮光柱里全是飞驰疾坠的雨水,兜头泼了一脸,迷住了眼睛;雨珠拉出的影线,有如无数条长鞭,疯狂抽打他的身体。        

夜已经很晚了,他只穿了一条大裤衩,站在乱石犬牙交错的小河里,河水撞击着石块,从他膝盖下流过。头灯射出的光柱随着他的脑袋移动,灯光里的水帘雨幕,遮住了峡谷中陡峭石壁和蓊郁林木,到处白茫茫的一片。密集的雨珠击打水面,豆大的水窝和小气球似的水泡生生灭灭,又挡住了一束亮光直透清澈的卵石河底。他双手握着一根长一丈半的粗竹竿,竿头一个圆形兜状的渔网,呆呆地站在那里;虽然有点失望,但他决定再等一等,盛夏的日子里,瓢泼大雨仿佛急行军似的,要不了多久就会赶到别处。        

今晚必须要捕捞起几斤一种叫“石缝子”的鱼。儿子明天吃了中午饭,就要第一次离家远行:到清华大学去读书。

十八个春夏秋冬一晃而过。这十八年太不容易。他觉得对不起儿子,一想起来泪水就涌上眼眶。他曾经捕捞起很多“石缝子”,可是,儿子尝都没尝过一口。明天的中午饭,他要让儿子一次吃个够。   

他感到胸腔憋闷,有点出不过来气,这种状况近段些日子时不时地出现,厉害的时候,甚至有一种濒临死亡的恐惧。如果安静下来,过一会儿就自动消失。站在齐膝盖的水里,任凭雨水冲刷身体,背靠着大石块,望着一条闪电从穹顶划到天边,往事浮现在眼前。        

他苦吃苦做,只为了挣钱养家糊口。他没有什么欲望和理想,心里想的,就是妻子和儿子。        

妻子是深山老林里面的人,有一张非常漂亮的脸蛋,可惜是一个哑巴;更可惜的是,她还患有癫痫病,当地俗称“羊狗子疯”,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发作:或者每次间隔半月,或者半年,或者一年也不发作一次。      

二十年前,木讷憨厚的他快四十岁了,还是一条光棍汉,热心的熟人把这个姑娘介绍给他。他对她的同情心大过生理上的需求,于是,见面没几天就成亲了。说来也奇怪,结婚以后,她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虽然还是不会说话,但那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告诉他,她心里知道,他是她的依靠。而且,不像以前那样,整天神情恍惚;不仅清醒了许多,还能做饭炒菜洗衣服,虽然有时还犯糊涂,也就是一二天,而且癫痫病很少发作。

她也许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有多么珍贵,但知道他是她的一切,决不能受到任何伤害,比一条最忠诚、最勇敢的狗更加忠诚和勇敢。只要她看见别人对他有一点点不友好,那怕只是朝他翻翻白眼、撇撇嘴角,都被她认为是对他的冒犯,就会疯狂地扑上去,又吼又叫,又哭又闹,牙齿和指甲都变成了锐利的武器。看上去她不是一个漂亮的少妇,而是一个颠狂的女巫。        

他感到这是老天对他的眷顾。        

儿子出生的时候很不巧,就在他失业“下岗”的那天:工厂破产清算后,上午宣布他不再去厂里上班了。拿着二千多块钱的下岗遣散费,他觉得天都塌下来了。下午儿子又不识时务地来到这个世上。

襁褓里的婴儿没有母乳喂养,他也没有钱买牛奶,邻居们说米汤也行。儿子就喝了一年多的米汤,接着又喝白米稀饭。虽然看起来还是那么瘦弱,但总算是会喊“爹娘”,然后,蹒跚学步;又然后,上学读书。     

儿子考上了清华大学,从来没有过交往的人也登门祝贺,有的真心真意,有的虚情假意。他嘴上不说,心里高兴。

大雨滂沱。这样的困境他已经习惯了,毫不在意。可是,他一点儿也没想到,疲惫不堪的羸弱的心脏承受不起了。       

                                       

                                        二        


穿着塑料雨衣,他骑在自己的三轮车上,注视着街道对面灯火通明的“夜档面馆”。

被夜色紧紧包围的路灯,无数雨丝编织成一张朦朦胧胧的水网,久久不停的小雨,像久病不起的病人,下得有气无力。暮秋里的风雨淅淅沥沥,沙沙簌簌,吹打着街道两边的梧桐树,大片大片的叶子纷纷扬扬坠落。没有几个撑着雨伞的行人,街上寂寥又凄清。       

“夜档面馆”通宵达旦,生意十分红火,很多人十点以后才来,喝酒吃肉,直到凌晨三四点。        

就在几天前,他再一次陷入绝望:他和曾经的工友们拿出全部“下岗费”,合作在山上办的土鸡场发生了鸡瘟,几天之中几百只鸡子死光了。他和妻子、儿子唯一的收入来源被无情地切断。        

“苍天不公啊。”他此时不是孤身一人,妻子和儿子都需要自己,他第一次觉得走投无路。但不能倒下。        

失魂落魄地满大街转悠,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不少人力三轮车穿过。生活总会给人希望。他到处借钱,买了一辆三轮车,又重新“上岗”了。        

她跟了自己,就要对她负责到底。她比自己小十五岁,自己肯定死在她的前面,他不能让她在自己死后衣食无着,也不能让她成为儿子的累赘。他得未雨绸缪,把后事做在活着的时候。工厂破产清算时,给他们交了该交的养老金,他停交了,而是每个月给妻子交五百块钱的养老金,和基本医疗保险金。儿子上学后,开支更大了。   

他心里盘算怎样才能挣够这些钱。每天,天刚刚发白,街边早餐店开门时,他已经骑着三轮车满大街转,接送回归或出行的人;直到后半夜,连吃夜宵的大排档、烧烤店都收摊了,他才回家去。        

蹬三轮车挣不了多少钱,他一边蹬三轮,一边做零活,搬家具、扛包子、打扫卫生,只要能挣钱,不犯法,他什么事情都做。        

这场绵绵秋雨下了好几天,从“夜档面馆”外,他接送了十几个醉醺醺的客人。        

看见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出面馆,他刚要迎上去,问需不需要坐车。却又看见那个人一个趔趄,仆倒在地上。他急忙跳下车,跑过去把那个人抱起来,只见两眼紧闭,口吐白沫。他吓得不轻,把那个人半抱半拉地架上车,骑得飞快,拉到医院的急诊室。        

医生和护士安顿好了病人,找到还没有离开的他,要五百块钱的治疗押金。他说不认识这个喝醉了的人,只是在面馆门口遇到的。医生打电话找主任。

不一会儿,主任在门诊大楼门口遇到下班的妻子,两人一起过来。

主任的妻子一眼就认出他,兴奋地对主任说:“去年过’小年’,你喝醉了,就是他把你送回家的。不是他送你,冻也把你冻死了。”

主任双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万分感激地说:“好人!我找你找的好辛苦啊。”        

原来,大半年前的腊月二十三,主任晚上应酬,喝酒喝的不省人事,倒在深巷口落了一层白雪的花圃里,街上没有人,准备回家的他发现了主任。主任酒醉心里还算明白,口齿不清地说住在哪里。      

他把主任送到医院家属院,扶着主任要送回家。主任咕咕噜噜说不清话,乱舞着双手推开他,歪歪叉叉地往家里走。他不放心,悄悄地跟在后面。看见主任上楼进屋,他才离开。        

到车上一看,发现坐位上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肯定是主任丢下来的。他觉得自己邋里邋遢,不能进主任干净明亮的家,就在车上等人家来取。等了好久,也没有人来。他的衣服却被雨雪打得透湿,冻得浑身上下直打哆嗦。万般无奈,只好硬着头皮送去。     

“咚,咚,咚”,他轻轻地敲门。

屋里一个女声问:“谁呀?”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轻轻地敲门。

屋里面的女声又放大了声音问:“你是谁?半夜三更的,有啥事情?”        

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又轻轻地敲门。        

里面的女人有点生气了:“怎么回事?再不答腔,我要报警了。”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手又忍不住轻轻地敲门。        

门突然一下子开了,面前站着一个满脸怒气的中年妇女,钢刀切萝卜似的喝斥:“深更半夜的,你是咋回事?要看病,到急诊室去。”      

他看着她手里拎着一把菜刀,身后靠墙的大沙发上,躺着刚才送回来的人,地板上还堆着湿漉漉的羽绒服,他心里发慌,连忙把公文包拿出来,啜嚅着说:“这是你们的吧?”        

那妇女看见是丈夫的公文包,一把夺了过去,不容他有任何表示,“呯”地一声,把门拍上。        

他一脸茫然。        

他和她都不知道,公文包里装了五万块钱。

                                 

                                        三        


“春雨贵如油”,沙沙的雨声,仿佛乍暖还寒的春夜哼唱的浪漫的小夜曲。

夜色已浓,街上阒无一人,他像个夜行者,穿着塑料雨衣,一手拿着一根丈把长的竹竿,一手拎起一个大包,里面装着渔网。        

城里整顿交通秩序,严禁人力三轮车上街,“失业”如影随形地追着他。但他很快又找到了挣钱的门路:捕捞一种很特别又很稀少紧俏的鱼儿。        

谁也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起,又是什么原因,有钱人好像比谁更阔气,吃起了“石缝子”鱼。

没人知道“石缝子”的学名,似乎也不屑知道,它像泥鳅,但更像黄骨鱼,却没有黄骨鱼脑袋后面三根坚硬锐利的刺,对水质要求很高,只生活在清澈水下的石头缝隙里。        

据说是城里人从山里回来时,从山涧溪流边的农户买的。卖鱼人教他们把各种调料放进水里煮沸腾,然后把剖开洗净的鱼放到火锅里,稍微煮一会儿,就可以吃了,肉质细嫩,非常鲜美。一传十、十传百,流传开来。仿佛是名牌商品,身份象征,从一斤二十元,短短两年,飙升到二百八十元。        

他知道一个“风水宝地”,顺着小河拐来拐去往山沟里走,两岸峭壁乱石,密林深处,树枝、藤蔓和草丛,掩盖着几眼清泉,一汪碧潭,那是“石缝子”的聚集地。泉水清浅,水流叮咚,日夜不息,半露出来的大大小小的石块和水底卵石,下面有很多“石缝子”觅食游嬉。除了他,这地方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也怕别人看见。只是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拿着渔网和装鱼的袋子悄悄地来。捕鱼之前,先在河边跪下,无比虔诚地说:“鱼儿鱼儿你莫怪,你是盘里的一道菜。” 

这地方他只带着儿子来过一次,为的是让儿子明白,挣钱是多么不容易。     

“细水长流”,他深知这个道理。所以,他不贪心,捕捞起二三斤,放入盛水的塑料袋里就回家。第二天大清早,把还在游动的鱼儿卖给需要的餐馆。有时天气不好,去不了那里;有时鱼不出来,也会空跑一趟。但这不影响每月能挣上足够吃饭的钱。        

当然,也有意想不到的花费。

儿子小学毕业前,班主任叫儿子告诉他,吃罢晚饭不要出门,老师到他家里说一个重要的事情。

天快黑的时候,老师如约而至。他不知道是什么大事情,心里忐忑不安,脸上露出谦卑的笑容,双手不自然地搓着。

老师笑着夸奖:“你儿子是个好苗子,理解力,记忆力,想象力都非常好。一定要好好培养,将来能成大器。退一万步说,至少比我强。”

他对老师的话似懂非懂,客客气气地说:“多谢老师教育,让老师费心了。”

老师谦虚地摇摇手,说:“下半年就要上初中了,需要一个好老师和好学校。”

他听不出来这是什么意思,困惑地看着老师。

老师说:“县实验学校的初中很好,特别是有一个十分优秀的老师,也是班主任。如果能到她带的班上读书,以后考重点高中没有一点问题。” 

他似乎有点懂了,睁大眼睛看着老师。

老师说:“只是你们住的地方不在那个学区,想到实验学校上学,必须有相当硬的关系。”

他的脸上挤满了失望。

老师微微一笑,说:“实验学校的校长是我大学室友,我已经跟他说了,请他关照一下。我约了他,明天下午在一起吃个饭。” 停了停,又说:“餐馆我订好了,你不用操心,到时候去就行了。”

老师走后,他又高兴又发愁。人家为自己办这么大的好事情,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表示感激。可是,一贫如洗,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当礼物。想来想去,只有“石缝子”还能将就一下。

半夜出门,他带了平常该带的渔具,另外带了二个大塑料桶。家里没有冰箱或冰柜,无法保鲜;“石缝子”出水不久就会死去,迅速腐烂。再说了,就是有冰箱或冰柜也不行,因为这鱼只有在活跳跳时,现杀现吃,才能品尝到美味。他带二个塑料桶,就是要把捕捞起来的鱼,放进盛满清水的桶里,让它们不会死去。一桶给老师,一桶给校长。

为了让儿子上好学校,长大以后有出息,不像自己“见人矮三分”,他顾不得“细水长流”的规矩,捕捞起十几斤“石缝子”。赶回家时,天都快亮了。

有志者,事竟成。儿子上了实验学校,而且,入校后摸底考试,儿子得了满分,名符其实的第一名。

       

                                          四       


几场大暴雨,仿佛不仅把夏季的雨水下光了,还透支了秋天的雨,害的“立秋”后二个多月,雨水杳无踪迹。一直到深秋,淅淅沥沥的小雨才下个不停。        

对他来说,捕鱼既不是固定职业,又不是长久之计;而且,虽然捕捞“石缝子”卖能赚不少钱,却是杀生害命,他觉得走投无路时搞一些还可以,但这伤天害理的事情决不能做多了,想另谋出路。

也是凑巧,一个熟人不知道他以捕鱼为生,以为无事可做,就介绍他去一个单位当门卫。        

单位负责机关事务的人找他谈话,叫他每天下午二点半上班,晚上十一点半关大门后,把办公楼和家属区院子里的垃圾清扫干净。

那负责人觉得该说的都说清楚,他也很满意,示意他可以出去了。却又见他面有难色,犹豫不定,似乎有什么疑难问题,想说又不敢说。呷了一口茶水,问:“还有事吗?”

他吞吞吐吐地说:“垃圾桶里的东西能捡回去吗?” 

负责人说:“只要是扔掉的,都可以,没问题,你尽管拿走当废品卖。”

他放心了。以前看见一个邻居捡破烂,几乎把家里的用具全换了。有些“破烂”,不仅能够卖钱,而且还能放在家里用,比如被扔掉的旧沙发、旧电饭煲、旧钢精锅、电风扇之类的东西,修修补补,跟花钱买的没有区别。

那年深秋,单位有十几个干部职工,在专卖店“团购”大冰箱。商家把包装完好的冰箱送来后,说老板到外地搞工程去了,留下来的人不能当家,只负责清仓大甩卖。老板没有说另外请人,把卖出去的货花钱送到买冰箱人的家里,所以,每户得另外出钱,请有力气的大汉,把冰箱搬进屋里。一楼的十块钱,每上一层,就加十块钱。

买冰箱的干部职工不满意了,双方吵吵闹闹,争执不下。        

他先在旁边看,后来忍不住,自告奋勇把这些冰箱送上去。每户只要五块钱,再高的楼层也只要五块钱。买冰箱的人觉得给五块钱太少,主动加到十块钱。        

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帮忙打扫卫生,然后,十几台冰箱包装用的硬纸盒子全部给他。        

没有电梯,他一个人背着比他的身体还要大的冰箱往每户送。一人多高的冰箱狼犺又沉重,开始送的几家楼层低,力气也充足,还不觉得艰难,后面的几家楼层高,力气也用得差不多了,背后的大箱子越来越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两腿发软,踏上一个阶梯,就要颤抖一下,好几次差点摔倒了。        

半夜下班,他数着一百多块钱,心里高兴,用板车拉着满车硬纸盒子回去的时候,还哼着不知道名字却很快乐的小曲。        

不曾想到,走到半路,忽然下起了大雨。他怕这硬纸盒淋雨打湿了卖不出好价钱,于是,在瑟瑟秋风中脱了衣服,铺盖在硬纸盒上,只穿了一条裤衩,冻得直打哆嗦。      

回到家里,看见鼻青脸肿的儿子,和披头散发的妻子,他吓了一跳。以前每个夜半回来都不是这个样子:妻子睡觉了,儿子在专心致志地读书,很安静,很祥和。

儿子很听话,很勤奋,除了寒冷的冬天,和下着雨的春夏秋,吃罢晚饭,天黑以后,因为家里省钱不开电灯,就在街道旁边的路灯下看书做作业。儿子的眼睛近视,小小的年龄,戴的眼睛片有啤酒瓶底玻璃那么厚。没有钱买新眼睛架,儿子用透明胶缠了一层又一层,像游击队员打的绑腿。       

他问儿子,这是怎么回事?儿子说跟同学打架了。他一听火冒三丈,顺手拎起木棍要打儿子。妻子却一把将他抱住,“呜里哇啦”地乱叫。他冷静下来,觉得儿子不受天大的委屈不会打架闹事。儿子长这么大,还没有和别人发生过一次冲突。        

儿子嗫嚅着解释,是一个同学说他成绩优秀,是一个天才。另一个学习成绩不好的同学恶意地插嘴说:“疯子和天才只有一线之隔。”这犯了儿子的大忌,谁在他面前提到“疯子”,就是对娘的侮辱。

                                     

                                          五                  


屋外的雨下得断断续续,屋里的闷热让他胸闷心慌,连一台满是尘垢的电风扇呼呼吹出来的风,吹到汗渍渍的身上,也是热烘烘的。他不停地吸着几块钱一盒的劣质纸烟,心里一遍又一遍念叨:“吉人自有天相”;又觉得不太合适,因为儿子读书就和他做事一样,用的全是浑身死力气。没有几个人肯下这样的力气。这是儿子应该得到的。

下午快吃饭的时候,他和儿子进行了有生以来,最长的一次交谈。父子俩都打着赤膊。       

儿子看着他只剩下几缕黑发的光秃的头,脸上的褶皱里、手掌上、指甲缝,一条条黑黢黢的条纹和斑点,好像从来没有被洗掉过,仿佛那就是他皮肤上的胎记。手掌和脚板的老茧,硬得像干泥。爹还不到六十岁,已经未老先衰。儿子心里悲伤,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他看着儿子。儿子长得像妻子,五官端正,很好看,幸亏不像自己,只是眉梢眼角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忧郁。他十八年来第一次柔和地对儿子说:“爹一辈子没有出息。你比爹强。”        

儿子用手势阻止了他,不让他说下去。        

他说:“再过一个月,你就满十八岁。你爷爷奶奶死的早,我跟着你幺爷爷,除了有一个地方睡觉,吃穿全靠自己,十三四岁就下地干活,没读过书,没正经上过学。十七岁被招进水泥厂烧锅炉,有活做,有地方住,还发工资,比农村好多了。”

儿子说:“爹苦了大半辈子。等我挣了钱养活你。你有心脏病和高血压,要记得每天按时吃药。”       

他拿出一个大牛皮纸包,里面装着三万块钱。儿子给他和妻子脸上争了光:全市理科高考状元。以前县里和学校还没有出过一个。所以,县政府、学校和攒助商分别奖了儿子一万元。

他把钱包放到儿子怀里,说:“这是你考试挣的,好好收着。花钱容易挣钱难,不是逼着急了,不能花一分钱。”       

儿子把钱包推给他,说:“你和娘留着用。娘这些日子又不太好,给她看看病。你也要到医院做个全面体检。”        

他按住儿子的手,说:“我没有病。我没有见过大世面。你到了大地方,这些钱不够用的话,要自己想办法挣。给别人搬东西,洗碗洗盘子。我老了,也做不动了,养不起你了。”说着,流下浑浊的泪。        

儿子看见父亲的泪水滴在瘦骨如柴的胸前突起的肋骨上,眼里潮湿,心如刀绞。        

父子俩默默相对。

一个同学火急火燎地跑来,叫儿子快去酒店,别人都等急了。

吃罢晚饭,他正想着做点什么,又感觉不太舒服,心里发慌,手脚发麻,就在床上的凉席上躺着。

躺了一会儿,感觉好一些了,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前几年捕捞了很多“石缝子”,儿子居然没有吃过一条。

他觉得亏欠了儿子,跳下床,拿起头灯和捕鱼的渔具,冒着倾盆大雨出门。有好久没去那边了,一路上磕磕绊绊,他又回到了那几年赖以生存的地方。     

在潭外溪流汇成的小河边等了好久,他的左胸疼痛难忍,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上涌出来,像无声的吼叫一样,大口大口地急促呼吸,摇摇晃晃,站立不住,想挣扎着回去,但还没有转过身体,就一头仆倒在石块上。               

儿子从同学的欢送宴席上回家,见父亲不在家里,用手势问娘,娘伸出手,用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一个圆圈,放在额头前,表示戴在头上的灯。儿子一看就知道,他去山沟的小河里捕鱼。

儿子想,都这么晚了,爹也许下一刻就会回来,也许正在回来的跑上;就坐在凳子上等。一刻过去了,又一刻也过去了,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下一刻”。儿子越来越有一种不详的感觉,站起身来,冲进弥天大雾似的雨水里。        

在小河边的岸上,一条接一条无声的闪电划破天空,大地上明明暗暗、影影绰绰地朦胧,儿子看见石块边的一个人形,身体匍匐在岸上,两腿浸泡在水里。

儿子惊慌地跑过去,把他抱在怀里,泪水和雨水一样地多。使劲儿摇晃着他,仿佛他累了,睡着了,要把他从昏睡中摇醒。

摇着摇着,儿子嚎啕大哭,声嘶力竭,又泣不成声地呜咽。忽然,儿子扬起头来,向天空发出一声尖利又沙哑的嘶叫,仿佛索要可怜的父亲的卑微生命:“爹呀~你睁开眼睛呀——”。        

儿子知道,父亲再也不像过去那样:风雨夜归。       

背起软绵绵的父亲,儿子哽咽着说:“爹,咱们回家。”

一路坎坷,一路风雨。

铺天盖地的大雨,犹如滚滚流淌的泪水;声声不息的雷鸣,仿佛悲痛欲绝的哭泣……       




2023年8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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