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次的人生、出柜、自杀以及死亡

       他哭着说他不想死了，可惜人生只有一次。

       几天之前，我的父亲喝下了半瓶“百草枯”，如果你还不知道这个传说中的有着类似“七步倒”的诗意名字的江湖奇毒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你可以上网去查一下。网络上对于这种农业除草剂的形容有一句很贴切的话，“百草枯，给你后悔的时间，却不给你活着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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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无法想象父亲的这二十多年是如何度过的，他应该是从来没有爱过母亲的，尽管母亲也已经过世多年，但是他也依然一个人扛起了这个家庭的责任很多年。在他决定出柜的那一刻，他一定是鼓起了人生最大的一次勇气，做好了承受所有他能想到的后果的准备。只不过，在这样的一个小县城，一个有着两个女儿的中年男人，他过高的估计了自己这个举动所带来的影响和风波。

        我今年二十四岁，是家里的长女，下面还有个小我六岁的妹妹。二十五年前，父亲和母亲相识结婚，他们从来没有在妹妹和我的面前提起过那段过往。一直以来，我们姐妹只是以为在我们那个小地方，那个年代的父母都是羞于开口讲述过去的爱情往事的，在我们的青春幻想里，那个年代的爱情美好而单纯，拉拉手就是一辈子，我们的父母爱情也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记忆里母亲的样子也并没有很多的不快乐，在我十三岁那年，母亲因为一种奇怪的病而去世。也许只是当时我们那个地方的医疗条件过于落后，无法准确的判断母亲的病因，我只记得，她从生病开始一直到离开，前后半年左右的时间，时而好点儿就回家待几天，在家不行了就又送去医院，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次。那段日子，父亲一直守候在她身旁，陪伴着她最后的时光。即使后来的我们长大的过程中没有了母亲的照料，但是父亲却也一个人承担起了两个人的角色，让我和妹妹能够身心健康的成长。毕竟，在那之前的十三年，我都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美好而完满的家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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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开始每天哭泣。我记不得他一个人的这些年里是不是有流过泪，但我清楚地记得，母亲走的那天，还有下葬的那天，他是哭了的，像每一个泣不成声的成年人。那些哭泣应该是真实的，他虽然和母亲没有爱情，但是十几年的夫妻一场，亲情早已超越一切，更何况他们真实的拥有两个女儿。对于大多数上一代人的生活，爱情只是一个虚幻的名词，过日子才是真实的。我相信他和母亲一定是有感情的，即使，他内心最深处，应该还藏着另外一个男人。

       他开始断断续续的讲述。原来母亲是一直患有抑郁症的。十三岁的我一定无法理解抑郁症是什么，但是对于父亲，二十一世纪初的县城，一个内心藏着无数秘密的男人，一定明白自己的妻子患了什么病以及为什么会得这个病。只不过那个时候，即使明白，但是对于大部分的人来说，抑郁症也没有什么治愈的必要，而且也不知道如何治愈。所以回头去看，母亲的过世才显得那么合理，或者说，终于找到了一点点依据。

       我没有问他母亲是不是知道他其实是同性恋，这件事情已经不那么重要，如果没有他们两个的结合，就不会有我和妹妹的存在。至少，在母亲在世的那些年，我还是觉得我们一家是令人羡慕的，甚至是标准的称得上幸福美满的一家。一直到几天前，我的人生都还是阳光明媚的，即使是父亲一个人带大我和妹妹的这些年，家里也没有任何的意外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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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并没有说他现在有没有明确的出柜对象，这些日子我也没有见到有任何像是能够和他比较亲密的男人来探望他。我猜测，有可能是那个男人看到今时今日这样的状况，选择了退缩或者沉默。而更大的可能，这应该是父亲在压抑了二十多年后，对于自己的一个交代，他选择等到了两个女儿都成年的那一刻。他应该是准备了很久，而且他应该是一直都有勇气做出决定的，只不过因为我们姐们的存在，他才隐忍多年，直到现在。

       大夫说不准父亲还有多少时间，有可能一个月，有可能两个月，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是，他所吞服的剂量已经超出了可以治愈的范围，每天的各种治疗和不间断的洗胃只不过是延缓痛苦和等待奇迹的规定动作。亲戚朋友们似乎已经忘却了父亲出柜这件事，忘记了几天前大家是如何的震惊，忘记了每一个人都曾经说过多么难听的语言，忘记了那些冷嘲热讽和避之不及的态度。

       在我们家所处的县城这样的小地方，人际关系简单而固定，父亲在亲戚朋友间一直被冠以可以信赖的名声，不论谁家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会找父亲来商量，甚至很多事情需要通过父亲来解决，可以说，他的存在在这样一个人数庞杂的圈子里是具有不容忽视的价值的。因此，在对出柜的无法理解和这样一个个体的死亡面前，大家还是选择了更有价值的那一个，没有人愿意看到父亲死去，即使他们认为父亲的选择是丢人的，让祖上无光的。但是，他活着的意义也许更重要。

       妹妹很久没回家了，她在省城的一所专科学校读书。她说她理解父亲的选择，但是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我想她是没有办法面对小城里的风言风语和指指点点，毕竟这样一个花季少女走在小城的每个地方，都会有人在背后说，你看，这就是那个同性恋的女儿。父亲出事后，我给她打了很多个电话，一开始她每一次都会在电话那边哭泣，但是，她依旧坚定地不愿意回来。后来，她甚至开始不接电话，偶尔只通过一两个微信问候一下父亲的状况，说着会回来的这样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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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我自己像个局外人。当大夫告诉我说父亲的生命已经开始了倒计时的那一刻，巨大的悲伤像一个罩子从天上扣了下来，但是那一刹那之后，除了无助我感受不到任何的情感。每天看着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我什么都不用做，甚至都找不到和父亲独处的时间。看着他们在家里，在医院，在各种地方忙来忙去，我仿佛在舞台侧面看一幕人生舞台剧，殊不知自己才应该是即将登场的女一号。更多的时候，我想到的是他过世后我的生活我的未来，我要如何担负起照顾还在读书的妹妹的责任，所有的想象到最后都是茫然。而父亲，终日以泪洗面，来来回回说着不想死和对不起我和妹妹的话，而我听到最后也只能转身而逃，找不到任何回复的话语。

       我开始回想起母亲还在世的日子，最美好的时光停留在我小学的那些年。可能是因为那个时候年纪尚小，从我的角度看，无论母亲在世与否，父亲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算是一个不合格的丈夫。至少在我看来，那个时候的母亲，和所有岁月静好的母亲一样，过着安定而闲适的生活。我们家不是富裕家庭，但日子也算过得去，家里从小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母亲也并没有因为生活中的任何琐事而被困扰。父亲有一份公家的工作，无论做人做事在整个县城也算的上有口皆碑，我和妹妹也从未让家里有任何的苦恼。每逢假期，父母亲也都会带着我们出去游玩，走亲戚，偶尔去省城开开眼界，在更多人的眼里，我们家就应该是标准的五好家庭。我甚至在努力回想过往的时候，都找不到能够证明父亲有出柜的前兆的任何蛛丝马迹的证据，我努力回忆着所有我见过的和父亲同龄的男性，没有一个人能够让我感觉到他可能是父亲那个潜藏的同性伴侣。我想问问他，可是，我终究未能开口。

       一个多星期后，父亲已经不怎么哭了，开始沉默，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静的躺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发出声响，甚至也开始不去问大夫，究竟还有没有机会能够活下来了，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敢去问。我又数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来。他也从未交代后事，也许从他决定出柜的那天起，他对这个家庭的责任也就终止了。只有妹妹在他临终前的时候回来的那天，他嚎啕大哭了一场。

      在他喝下那瓶毒药四十三天后，我的父亲卒，享年4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