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外四则)

图片发自App

                                进 入

进入是个危险的动作。

我必抽身而出,但关键是,我能做到?我能确定踩准某个点,借力而出?

当我冒险置身其中,我势必被裹挟、侵占和挤压,感受冲突、焦虑和不安,不排除有一天,上帝掷骰子,把宝压在我身上,我成了赢家。但无论输赢,时间都会跑在我的前面,把我领到生活的对岸。这时,世界给出真相,股票露出本来面目:神马指数,都是浮云。

——嗬!我得打住,对面的帅小伙有点坐不住了,蹙眉、叹气、小声嘟囔。我猜,他在喊上帝救命。我突然有点同情起他来,做操盘手有什么错?遇到我这样无趣的人。满大街都是雄心勃勃的赌徒,阳光正好,到处金灿灿、银闪闪,连树叶都涂满了金子的颜色。

我抱歉地唱声喏告退,感到虚空。

或许,我该折身回去,热情拥抱那小伙子,拱手把银行的存折交给他?因为我这自诩清醒理智的人,也并不具备上帝的才能。在每一种相互冲突的感觉中,我并不能精准地秤量出其中的分量;对我所看到的生活面目,也不能确信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上帝知道,他知道在这个社会的秩序中,什么将是无可避免,何事不得不发生,何事无法完成或不可完成。

图片发自App

                              圣    母

你没多少时间去想圣母,你这劳累的妇人。

今晚让我来说她吧,我不能替你把肩上的重担撂下,但我能说几句俏皮话,哄你开心。

首先,圣母是家常的,她跟你一样是普通的妇人。不信的话,你去看看达·芬奇的《班瓦圣母》,她好像刚从厨房里出来,她比你还显邋遢。那时的厨房没有抽油烟机,是烧柴火的,她身上带着的烟火气,过了一千年,你还是闻得到的。妇人,我可怜的妇人,你不要忧愁孩子就要放学,而你还在厨房里手忙脚乱,一片狼藉。画里的圣母,你看她油光水滑的大脑门也沾着油哈气,嘴角那抹飘忽的笑跟你一样疲沓。她一样要过日子,过长长的日子,何况她的儿子将来要救世,这担子可不比你轻松。可是,你看,她驯良地、忍耐地挑起它,她和她的命运和解了。

其次,圣母是神性的,她是朵白玫瑰。让这份神性也灌注到你身上吧,那你可以得安乐了。如果今后时间和经济都允许,你去一趟欧洲, 去一个叫圣马可的教堂。你去看看一个叫安洁利科的修士画的圣母。“安洁利科”,翻译过来就是“天使一般可爱的人”。他内心纯净,据说从来没有人成功地激怒过他,他就是活体版的天使。让我们靠近他,纯净我们的心。他笔下的圣母,是公认最有神性气质的,是天堂里长出的花朵。你再没时间和精力,你也要培养自己这点兴趣,你要了解你的来路,你也要去明白你的去路。你如果对圣母没感觉,而是对敦煌的飞天和拉萨的佛像更感兴趣,那你去山洞里看看壁画也是可以的。

最后,妇人,你赤足走你的路,会有人替你清洗,你大胆地走吧。你不要迷信我说的,因为我也不知道我说的是否确切。我眼中的圣母,只是我看到的,她是一本画册,是文艺复兴时期画上去的。你可能不知道,为文艺复兴买单的是王公贵族,是暴发户,他们的商队越过阿尔卑斯山,横跨黑海,给他们带来金山一样的财富。他们买完了政府、议院和妓院,还有余钱,他们就去找米开朗基罗之类的人来,把他们多余的财富幻化成教堂的一幅幅壁画,我们看到了宗教的美,无以伦比,那些罪恶的钱也被洗白了。

我这样说圣母,只是让你高兴,你疲累了一天,我的妇人,你该安睡了。

图片发自App

                          文字的背面

我年轻时做过一件蠢事。那时贾平凹正火,我在师范当一小小的文员,精神无寄托,每天无非是捧几本杂志混日子。贾的小说我没读几本,但他散见于杂志的几篇小品文,我读了,很惊艳,想着要见上他一面才好。打听到他长居西安,主编着一本叫《美文》的杂志,我假扮成记者,从杂志社里拿到了他的电话号码。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电信没有现在方便,师范的电话打长途,还得通过总机转,上下折腾一番,这位贾作家的电话居然被我打通。

通话后的失落,至今仍记得。贾没有想象中的美好,谈吐如一寻常男子。

在我的阅读经验里,这种落差比比皆是。比如张爱玲,她的文字刻薄蚀骨,通篇都是算盘打得劈啪响的计较。但稍稍了解她人生经历的,难免黯然:什么叫聪明脸孔笨肚肠?这就是。张在文字上的装精逞强,不过是笨拙于人事、压抑成性的她,找个出口释放一下力比多。另外一个女人,林徽因,写唯美小诗和散文,文字看似稚拙可爱,没有烟火气,像坠入凡间的仙女,让人想入非非。不过历来读文学掌故的,比读文学作品的多,于是大家都晓得了这个女人精明务实,一颗心长着跟铁舵一样实在,非常懂得把握人生大方向。

我的同事,冰静老师,在湘潭的文界颇有声名。有一天他老先生踱到我办公室,一进来就喊:“罪过罪过。”原来刚打发走一文艺男,那孩子一见他就落泪,怎么也想不到心中婉约如“冰静”的女子原来是个头发掉光牙齿疏落的老头。我听后不胜伤感,很是同情,恨不得追上前去拥抱一下那可怜孩子。

我喜欢文字,但我的目光跟笔力一样短浅,看不到文字的背面。结果我身边的几个人,都知道利用我这个弱点。尤其是那位我称作兄长的,善做文章,我常上他的当。他时不时编几条情深意切的短信,指望在我这里捣鼓到钱,还别说,常能如愿。但慢慢他胃口养大了,隔两个月就张口,一张口就是几万,我不堪重负,终于看透,再也不会理会什么“亲妹妹,好妹妹,我会改,我想安定下来,我走累了。”之类的鬼话。

我上了文字的当,把自己的一点安宁给折腾进去,却仍想着把文字做为我的“庇护所”,想着这点痴愚,不是不后悔。

   

图片发自App

                              有    感

许多人有宗教观,信神,这是好事。有神,就有希望、有寄托。无神论者,各有各的信仰,信权威、信科学,也不是坏事。比如共产主义,就给人一个希望、一个天堂。真正不好的,是什么也不信,彻底绝望、彻底虚无。

有人把信仰比作灯,这是对的。思想的火光,大白天不会太亮,越是漆黑的夜,越耀眼。时代跟人的心一样,明一阵暗一阵,如此反复。对人类社会持进化论的,要慎重了;对真理持厚望的人,也要慎重了。如果一个时代,玩耍的远远超过思考的,这个时代想必不会太糟糕,人还能生存下去;当人人都没心思玩了,都想念真理了,这个时代玩完了。

人类记忆很公平,会记住那些暗夜点灯人,把最终的荣耀留给他们,把他们称作“先知”或是“英雄”。

而有一些人,将目光定焦在生命的庸常上。他们用朴素做底子,记录下最微小的颤栗和喜悦,珍惜每一次月圆和潮涌。他们在人类伟大而光荣的冒险征途中,扮演着“霍比特人”这个角色。

图片发自App

                      倾听内心的声音

某一天,我对自己说,今后的我一定要真实地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人到中年,不再需要装饰,也不再虚荣,无论好坏,都可以坦然面对。

如果我肯真实地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我也许早在十年前就察觉到生活的病态。

走到哪里就会落在哪里的钥匙串,尖利得像陌生人的嗓音,越来越刻薄的腔调,和孩子相处时的神情恍惚,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亢奋,极力掩饰却无法控制的情绪……

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个带有些微神经质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在我面前,让我无法面对。

如果我肯真实地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那么我早就知道正在做的工作其实已经让我厌倦了,它超出了我对它的预期和设想,它开始损害我的生活和心态,而让我忽略这样的厌倦和损害,仍然做出兴致勃勃的样子来的原因,是我坚信工作的意义和具有某种责任感。

责任感和社会意义让人有了“美德”的安慰,它让我为自己失去了生活应有的适意和幸福找到了高尚的解释。

如同一个失恋的女子,内心被男友的薄情伤到流血,却面带微笑说:“我理解他,任何人都有选择的自由”。如果没有这样一种“美德”的高尚,她无法面对自己的失败。

在不得不面对的“坏生活”面前,“美德”是一剂吗啡,在幻觉中赢得精神的优越感。

隔壁善良的王姐虽然口里抱怨丈夫的嫖赌逍遥,却一直没有离婚。她每天兴致勃勃地起早贪黑,为自己和孩子的“幸福生活”努力打拼着。

支撑她的,一定是某股道德的强大力量。

当洪战辉、文花枝、“板凳妈妈”、孟佩杰这些道德模范的身影一一从电视屏幕上掠过时,我仿佛听到了马克·吐温不屑一顾的评价:“没什么比道德楷模更让人难以容忍。”

我的“理性”瞬间崩溃,潸然泪下。

如果我肯真实地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我一定听到了一条鱼对着空气说:我需要的,只是一滴水。

图片发自App

你可能感兴趣的:(进入(外四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