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鹿

打我记事起,家里就养着马鹿。

母亲说,鹿是我们的恩人。这话并不夸张,这二十多年来,我家就靠着养鹿才得以让我们兄妹五个不仅衣食无忧,而且全部都上完了大学。

但我明白,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是有所指的。她指的是其中最雄伟健壮的那头雄鹿。

因为这是母亲的嫁妆。在当年那个还不流行陪送房子车子和票子的年代,我姥爷早就已经有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先见之明。陪送嫁妆的本意是希望自家女儿嫁过去日子能的好,不吃苦,但陪送钱财,总有一天会坐吃山空。哪里比得上让闺女家有一门能赖以生存的本领更为高明的嫁妆呢。

我认为后来母亲不顾父亲的反对,坚决支持我们兄妹五个在求学的路上只许前进不许后退,也绝对是受了我姥爷这种先进的思想的影响,更重要是这头鹿给了她能够承受经济压力和在家里拥有话语权的底气。

我姥爷是当地十里八乡赫赫有名的养鹿能手,一头鹿的产茸量如何,经我姥爷的眼一过,就能看出个十有八九。当地人选鹿或者割鹿茸时,都要请姥爷过去给看看,以免看走眼。

姥爷常说,家里养头鹿,吃喝就不愁。我姥爷膝下一共有三个女儿,每个闺女出个嫁的时候,我姥爷都陪嫁一头雄鹿作为嫁妆。或许母亲是最小的女儿的缘故,所以姥爷格外地心疼我母亲。因此给母亲挑选嫁妆时那是千挑万选,才选中了一头鹿。我姥爷跟我母亲说,养好了这头鹿,家里日子就不用发愁了。鹿是有灵性的,人啊,如果好好待它,它会百倍地报答你。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这头鹿小时候因为体弱多病,差点没有熬过那个冬天。是母亲看它可怜,将它抱进了自己住的屋子,给小鹿喂小米粥,盖棉被,硬是一点一点地把一个奄奄一息的小鹿给从鬼门关上给救了回来。从那之后,这头鹿就跟母亲特别亲,只要母亲出现,这头小鹿就撒着欢似的在母亲面前蹦跶。

我父亲家原来就不富裕,等到我们几个相继出生后,各种花销就渐渐地多了起来。但因为母亲陪嫁的这头鹿,母亲嫁过来之后,日子反而过的越来越好。

姥爷选鹿的本领果然老道,自从这头鹿到我们家之后,产茸量跟其他的鹿相比高出了一大截。一般一头鹿一次产鹿茸也就三五公斤,而陪送给我娘的这头鹿最多的一次竟然产茸十几公斤,按照当时一公斤鹿茸两千元的价格来算,就这一头鹿的收入就已经超过了2万元,这在当时还一度成了我们村的一个特大新闻。

毕竟在那个万元户都非常稀少的年代里,这头鹿割一次鹿茸已经足够我们几个上小学和中学学费和一家人大大小小的开支了。

虽然鹿茸价格卖的很贵的,但是割鹿茸其实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每次割鹿茸的时候,我都躲的远远地,不敢看。为了减少鹿的痛苦,每次割茸时都会给鹿进行全身麻醉,取茸后也会给底座上止血药,包扎后再打解药,让鹿苏醒过来。

每次割茸之后,父亲的关注点更多地是在割下来的鹿茸身上,因为如果不及时处理鹿茸就会腐烂,而腐烂的鹿茸是没有经济价值的。母亲会用布蒙住鹿的眼睛,母亲说,鹿也会害怕,蒙上眼睛会减少内心的恐惧感。

我有一次偶然地经过鹿圈,竟然发现母亲正在喂那头陪送过来的鹿,往它面前的槽子里加完饲料后,又用手摸了一下已经骨化了伤口,对鹿说,辛苦你了啊,多吃吧,伤好的快,家里的这几个娃娃的学费都靠了你。

说也奇怪,那头鹿似乎是听懂了母亲的话,大口大口地吃起草料来,吃地津津有味。

或许,对于母亲来说,这头鹿不仅是家里的经济来源,也是母亲的好帮手,是朋友一样可以依靠的家人。

鹿茸是割了一茬又一茬,我们兄妹几个也是小学上完上中学,然后上大学。我们是越长越高,而鹿则越来越老,终于就在我上大学那一年,这头曾经是割茸冠军的鹿在自己15岁的一天清晨轰然倒地,从此开始迅速衰老虚弱下去。

这头已经15岁的鹿已经相当于人类80岁的高龄的老人。对于马鹿养殖户来说,这个时候最经济的做法是将这头鹿出售,因为鹿全身都是宝,鹿肉,鹿皮,鹿鞭,甚至是鹿的内脏都可以换成相应的金钱,这样,一头鹿就算是完完全全地被主人榨干了最后一滴剩余价值。

于是,关于这头鹿的去留也成了我家里的一个争议所在。父亲希望能够趁着这头鹿还活着时候出售,卖个好价钱,但是遭到了母亲的强烈反对。母亲说,这头鹿为咱们家出了那么大的力,这几个孩子上学的钱,还有我们孝敬两边父母的钱,有7成以上都是这头鹿用自己的鹿茸换来的,这头鹿是咱家的恩人。它年轻的时候吃了那么苦,现在老了,我要让它在咱家好好养老。只要有我在一天,我看看谁敢把它给我卖了。父亲仍想争辩几句,但被母亲最后一句严厉而坚决的眼神给震慑住了,这才作罢。

于是,这头鹿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终于过上了幸福的晚年生活。

母亲给它提供了单独的鹿圈,打扫的非常干净,还有新鲜的青草和混合的饲料,天气好的时候,还会牵着它到院子里晒晒太阳。母亲还会给它梳毛,再跟它说上几句话。直到三年后的一天晚上,母亲发现它已经安详地去了。

当天晚上,我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非常严肃,英子,咱家的鹿没了。我把你你爸支走了,你今晚让你对象和你哥马上回来一趟。那时候, 我已经大学毕业,回到我们村卫生院当了一名会计,还刚和丁建订了婚。而我哥大学毕业后在我们县上当了个公务员,我另外几个妹妹都在学校当老师,按照我们村的话来说都吃了国家的公粮,这些都多亏了鹿对我家的贡献。

我自然都知道这头鹿对于母亲来说意味着什么,立刻通知了丁健和我哥。

等丁建和我哥火急火燎地赶回家,却见到母亲并没有想象中的悲伤,她神情十分平静,甚至已经找邻居借好了一辆马车。母亲让丁建和我哥将鹿的尸体抬上马车,三个人一起赶着马车走到了离村子外很远的一条河边,挖了个深深的坑,将这头鹿埋了进去。

埋好以后,母亲让丁健和我哥对着鹿的坟头起誓,这一生都不得向任何人泄露这头鹿埋在了哪里。如果被人知道这里埋了一头鹿,母亲担心那些唯利是图的人甚至会不惜掘墓,继续出售鹿的尸首,那样,这头鹿最后连个全尸都无法保全了。

夜色沉沉中,母亲对着鹿的坟说,老伙计,你辛苦了一辈子,现在好好歇歇吧。你帮了我一辈子,我很感谢你。我跟你说过,会给你养老,好好的安葬你,你看,我说到做到。你放心吧。以后没有人会再来打扰你了。下辈子啊,不要再当鹿了,如果还是鹿,记得还找我吧,我还给你养老。

丁健后来跟我说,当时,他和我哥都看见母亲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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