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六）

接下来的两天，陆陆续续有一些认识的不认识的，见过的没见过的人，带着一些床单啊被罩啊，毯子之类的来到院子里，还有些，拿着一个白色的信封也一样的东西，头上系着白布走进来。

他们进来之后，这些东西都交给由赵四伯他们，旁边一人负责喊话，如进门的是刘氏一家的人，则喊出：本家侄子（或者其他的称呼）***，前来吊唁！底气十足，庄严不可违抗；若是刘氏旁系，则喊出：刘氏侄子（或者其他的称呼）***，前来吊唁！反正根据来人的不同，这位体格中等，身材消瘦的中年人，总能称呼、声音力度刚刚好，我甚至有些怀疑，他是怎么认识这么多的人的？

好奇怪！

另外一个人负责结果来人递上来的东西。赵四伯则进行登记。我悄悄凑上去，这是一本横着放的账单一样的东西，结婚的时候，纸张是红色的，现在则是白色的。赵四伯写的一手好字，而且都是繁体的，因为我认出的几个字都是繁体的，比方说“刘”，一定写成“劉”，而“华”则一定会写成“華”，诸如此类。在写的时候，一体竖着，从右往左，最上面写来人的村子，然后写姓名，辈分，然后是带来的东西或者钱。

院子里热闹了两天两夜，在爷爷睡着的当天傍晚，一帮吹唢呐的就过来了，架上音响，摆好桌子还有长条凳，一个班子六七个人，拉二胡的、吹唢呐的、吹笙的、吹喇叭的、敲锣的、钹的……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三个姑姑也回来了，像商量好的一样，大姑父家在东南，二姑姑家在东北，小姑父家在西南。而这个时候，三个人居然前后相差约一分钟的时间回来了，每个人的背后都跟着一盘响器，都统一的着装，头顶戴着孝，腰上系着麻绳，脚蹬一双黑鞋，只是黑鞋的前面，缝上了一片白布。

凄凉悠长的曲子回荡在灰色的天空，说是灰色，也不全是，里面还有一丝丝的蓝，只不过这种蓝显得有些抑郁，以至于在整个灰色的世界里，猛一看竟然被同化了。每一个班子来到大门前的时候，原来就在的班子迎头赶上，用高昂的唢呐声去迎接共同的伙伴。

于是乎，四个班子在院子里热热闹闹地吹打起来，从黄昏到深夜，从日出到日落，唤我起床，又送我入眠。期间三个努尔哭的昏天暗地，小姑姑甚至晕了去，在这片天怨人怒的世道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抹上了浓厚的悲伤。

院子里的老狗，那条养了6年的狗，都安生了，趴在院墙边的狗窝里，远远地躲了起来，不知道在他那黑白的世界中，这天是怎样的风霜，这地时怎样的苍白，这天地间的人们，是如何的失魂与落魄？

夜里随风而动的凄凉冷清的二胡声

在双色的世界里能激起多少的涟漪？

那些催人泣血的前仰后合的哀嚎声

在双色的世界里能翻卷多少片树叶？

而那盖上了棉被的四会计，再也不能去给公社算账务了！

而那躺在棺材里的四掌柜，再也没有办法给他的孙子讲故事了！

而那身着华丽寿衣的老头，再也不可能在吃饭的时候训斥人了！

父亲没空管我，我就像个没有收到约束的灵魂，游荡在人群之中，直到吃中饭，立在爷爷的身边，看他平静的脸庞，直到灯火通明。

在夜深的时候，我在那靠窗的墙角，蹲在床上，怀里抱一个枕头，静静地流着泪，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脑袋中整个就是一片迷茫的鸿蒙之地。

什么都有，什么也没有。

这一方角落，伴着窗外的喇叭声，不同的曲子轮番奏起来，却是一样的基调，这些人马也丝毫没有困意。正是这丝毫困意没有的调调，将我连同这一方角落，一起卷走开来，在西坡的上空，我看奶奶的坟墓被挖开了一半，我听到他们说，这一半给四掌柜的，两人这一生聚少离多，终于可以让时间再次改变这一局面。

墓地周围，忧郁的松柏，在月光下峭楞楞如鬼魅一般，在荒无人烟的一方净土之上，守护着一缕又一缕早已消散的灵魂。坡地里的花生快要收获了，秧子下方的树叶，有一部分应该已经被月光染上了黄色，在一阵风不经意的吹拂下，躺在田埂边的花生被几个挖坑的人随手拔了起来，可怜的还在熟睡的小生命，就这么在人们的随手一挥下，顷刻间灰飞烟灭，在吧唧吧唧的咀嚼下，化身一片白色的蛋白。

远处的村庄，便是我的老家，在不远的地方，还歪歪斜斜地杵着几个村子，这些村子里，有暗无天地的生命正在为了已知的未知的使命和责任感在以命相搏，在人人不看好的黄土地上，试图用自己的血汗和勤劳使自己和家人的生活富足起来！

我端坐在这里的最高点，在坡脊上，有一块凸起的石头秃着脑袋，立在我的屁股下面。

爷爷曾告诉我这是我们村子的运气。一道坡自北向南绵延数公里，每隔一段距离都会有一个这样的石头鼓起来。爷爷告诉我，这原本是一处地气，根源在北部的大湖，是一处莲花地气，在延伸的过程中，只要这坡上的石头骨朵盛开，方圆十里的人们都会一生富贵，只是可惜，一群蛮子，来到这里说是地质考察，却在周围钻了几千个不知名的洞，最终将这一道莲花地脉彻底斩断。不过就算没有开花，这些骨朵也能保佑我们这些子孙一身平安，世代幸福。

吹过了凉爽的风，晒过了温柔的月光，在这地脉旺盛的地方，我望着远处的一层层薄雾，突然感觉，自己就像这天上的神仙，俯瞰着整个大地，和大地上的一群蝼蚁。

就在这时，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一种能力，能够使我登上这头顶的天空之云，在那里，说不好我还能拯救我的爷爷，因为，没有入土的人，据说灵魂都孩子体内的，只要找回属于自己的记忆，便可以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