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大傻子

    老董是我们村里的一个破落户,一个人独住,生活很是窘迫,因为智力有问题,所以有个外号叫“董大傻子”。听老人们讲,他原本并不是傻的,而是小的时候得了重感冒,家里人给他灌药过量,结果把脑子给弄坏了,这才落得现在这幅样子,并得了一个“大傻子”的外号。随着我渐渐长大才发现,其实只有淘气的孩子们才会叫他“傻子”,而大人们都是称呼他为老董,或者是直呼其名的——他有个响亮的名字叫作“振山”。

    记得很小的时候,大概三、四岁的样子,父母每天干活很忙,我和弟弟就由奶奶来照看。奶奶经常带着我俩到街上走一走,玩一玩,碰见其他街坊四邻的,就站住聊一阵子。老董就是在这个阶段进入到我的记忆中的,因为他是一个相对特殊的人,小时候好奇心又重,所以在那时他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老董经常背着手在街上溜达,手里还经常拿个布口袋之类的东西,至于他要去哪还是要去干什么事,都不清楚,反正在我们这个小村子里经常能够碰见他。奶奶带着我和弟弟上街,自然会碰到老董,有一次他问奶奶“这俩孩子叫……叫什么名儿?”奶奶显然并不想理他,但还是告诉了他:“大的叫宝齐,小的叫宝旺!”老董听了嘿嘿一笑:“长得真白!”然后就慢吞吞地走开了。奶奶扭头对我和弟弟说:“记住这个人啊,他是个傻子,碰见他可离他远点,要不他犯了病可会打人的!”当然奶奶的这番话是疼孙子的表现,绝对不是为了让我们去歧视某个人,她是真怕我们淘气招惹着这个半疯半傻的人,被他吓了或者打了,那可没处说理去。当时我们那么小,看到老董的样子就有点害怕,怎么敢去招惹他呢?同时也正是奶奶的这番话,反而使对老董更加留意了。在街上碰见他的概率确实很大,如果没有家人在身边,我和弟弟都躲着他走,甚至怕他看见我们。可是老董却能记住我们,每次碰见我们就会叫到:“大宝齐子,大宝旺子!”声音不算高,也没有什么语气,好像他并不是为了和我们打招呼,而只是为了证明他认识我们,单纯地、条件反射似地说这么两句。我和弟弟自然不敢理他,假装没听见,却偷偷瞄着他看,而他也像没见到我们一样,说完这句话就自顾自地走开了。从小到大一直如此,老董每次看到我或者弟弟都会“问候”这么一声:“大宝齐子!”或者“大宝旺子!”当然他见到其他的小孩子也会这么叫人家名字,不管你是否做出反应,是否回应他,都没有什么两样,他只会哼哼唧唧地继续走,不再理你了。至于他为什么喊名字的时候要在前面加上“大”字而在后面加上“子”字,就不得而知了,可能只是为了说着顺口吧。

    老董的年龄应该比我父亲还要大几岁,而在我的印象中,二三十年来他的样貌似乎变化不大,也就是说在我小的时候,他看上去就很显老,而我长大以后,他却像只老了七八岁而已,感觉比同龄人显得年轻一些。

    老董是中等身材,有些偏瘦,如果站直身子应该有一米七左右——他始终都有一些含胸弓背,很有可能是后遗症造成的,所以他看起来没有那么高。他的长相并不是像有些影视作品中刻画的傻子那样嘴歪眼斜、面目狰狞,相反,他的五官与正常人没有太大区别:眼睛很圆而且很大,眼角总是有一坨眼屎,眉毛挺粗重,算是鼻直口正,嘴唇和下巴上长着并不整齐的灰白色的短须,唯一难看的地方就是牙齿有点外翻,似乎嘴巴不能完全合闭,大黄门牙总是支出唇外;他的头发是花白的,但是难以得见全貌,因为他总是戴着帽子,而且平时很少摘掉帽子,天气热就戴那种七八十年代流行的军帽或者软檐布帽,天气冷就戴棉帽子。我认为他的肤色原本应该是很白的,只是他不懂得保养,又整天在外面走,风吹日晒的,所以他的皮肤变得暗黄,脸上、手臂上还长了不少的褐斑。他的手大且粗糙,骨节很大,指甲很长,里面满是黑色的污垢,估计他根本不会刻意地去自己剪指甲,甚至完全有可能不会刻意地去洗手吧?他的双腿和双脚除了脏以外,并没有其他病症,但他走路总是很慢,很可能是神经系统的问题导致的。他的穿着也是非常单调的,基本上就是那么几身劳动布的裤褂,同样是七八十年代比较常见的军绿色、蓝色还有灰色的,衣服也是基本不洗的,领子和袖口已经被油泥染得乌黑,衣服原本的颜色早已被覆盖,特别是衣服的下襟,由于他每次擤完鼻涕顺手甩在地上,然后手指就在下襟一搓,算是擦手了,日久天长那下襟竟是金属般的锃亮了;他脚上穿的鞋子也是比较破旧的,大多数情况是穿那种劳动鞋,往往一双鞋穿得太久了,露了脚趾头才会换掉。他基本上不会自己去买衣服买鞋,更多的是去垃圾堆里翻腾,找到合适的衣服鞋子就算是添置家当了,当然捡来的衣服和鞋不可能是那么合身的,尤其是鞋子,我就记得有一年的冬天,他不知从哪捡了一双加绒的大皮鞋,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大得不跟脚,走起路来趿拉趿拉的,显得更不利落了,但看得出他还是很喜欢穿这双鞋,经常穿,我想应该是比较暖和吧。老董是邋遢的,看上去是又脏又破的,这也能让人马上意识到他可能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

    老董住在村子北边的一条胡同里,他家的房子和院子也是很破旧和脏乱的,与左邻右舍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家的院门是铁的,但是上面的漆早已剥落了,铁皮上生满了锈,院墙的墙头和屋顶上都长了草,一看就是多少年没有修缮过了。我小时候曾经从他家院门缝隙往院里看过,院子里很乱,东一堆西一片的不少杂物散落在长满杂草的院子里;他家没有厢房,只有正房三间,门窗破旧,还有几块玻璃都裂开了用胶带粘住,屋里面黑乎乎的就看不到什么了。他的家像是被废弃的,看不出有人会在这里居住,甚至感觉有点阴森。至于每天老董什么时候从家里出来,以及他什么时候回到家里,我一次都没有见到过,所以我想,只要不是天气恶劣,他应该是出门以后一整天都在外面游逛,真到天黑才回家,这就是他最基本的作息规律了。

    开始我认为老董的饮食是一个难题,因为我觉得他应该不会自己做饭,他又是自己独住,没人帮他,所以他一日三餐(也有可能只是两餐甚至是一餐)应该都不会在家吃的,他只能到外面想办法弄吃的。他是村里的低保户,每月可以领一些基本生活费,具体数目我不太清楚,应该够他每天买点简单的食物充饥用了,吃饭所需要的费用是他日常生活中的主要开销。可实际上他的日常饮食比我想象的要丰富多了,基本上不会挨饿。首先他不只是在村子里面遛,而是经常慢慢腾腾地走到与我们村子相邻的镇上去,那里的铺户买卖就很多了,看到那些馒头房、小吃店,他就走过去,不管是馒头、包子还是大饼,抓起来边吃边走,店家见了刚要发火,发现是个傻子,也就叨唠两句算了,不会跟他计较,遇到脾气不好的老板可能在他还没靠近的时候就开始轰他了,但大多数生意人都不在乎那块八毛钱的吃食,也算是行善事不是?当然他有时候也会给钱的,甚至有时候会找个小饭馆坐下,点俩菜再喝瓶啤酒,算是改善生活了。他还特别喜欢去人多的地方,比如集市、菜市场、大超市或者彩票站之类,有的年轻人喜欢边吃东西边逛街,往往有吃不完喝不完的小吃和饮料被丢在垃圾箱或者某些角落,他便会捡起来吃掉喝掉;有时甚至人家在在挑拣商品的时候顺手把半瓶饮料放在柜台上,被他看到了就会认为这瓶没人喝了,不要浪费,于是拿起就喝,人家见了除了感到惊诧之外也不会与他计较。另外我们这里既然是农村就必然有许多田地了,种粮食、种果树、种菜的田都有,每到夏秋两季,他就喜欢往这些田间地头溜达,就跟那些淘气的孩子一样,看到有熟了的水果蔬菜他就摘下来,也不洗,直接用手擦吧擦吧就吃了。

    不过对于老董来说最能补充肚里油水的是村里有红白喜事的时候了,这对他来说无疑就是过节一样。生活在京郊农村的人们,不管是谁家遇到婚丧嫁娶都是大事,人们都希望办得热闹隆重些,尤其是2010年以前,很少有在饭店办酒席的,大多在家里办流水席,一般连摆两三天;而且在村子里面办事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亲朋好友和老街坊很容易就能通知到,街谈巷论就把消息传到所有人耳朵里了。届时,事主本家门前必定摩肩接踵,来自各方的亲戚朋友还有差不多全村的街坊一波一波地赶来随份子。负责流水席的团队会在院子里搭起帆布棚,院子小一些的还会搭在街上,支上十来张大圆桌子供客人们吃饭用。来随份子的人毕竟是多的,所以吃这流水席也要一波一波地吃。这当中还有一些人是帮着主人家张罗这棚事的,属于落忙的,他们基本上要到最后一波才能吃上饭。不管谁家有事,不管红事白事,老董必定前来参加的,并且他是真正从头吃到尾吃满三天的人,当然他也不会随什么礼金,也不会有人跟他计较这些。有时候他也不白吃饭,会帮主人家干点力所能及的事,比如记个账、写个挽联或者帮着搬个东西、跑跑腿什么的,看得出他还是很喜欢做这些工作的,尤其是当有人跟他逗:“嘿,瞧老董这字写得真不赖哈!”那他就更显得有存在感了,嘿嘿一笑,眼神中透出一种得意。而到了吃席的时候,不少年轻人就不爱跟他一桌吃了,嫌他脏,但他可不管这些,有空桌了就一屁股坐下,该吃吃该喝喝,在饭桌上他不会跟其他人客气的,酒足饭饱之后还会掏出个塑料袋子,装些剩饭剩菜拿走。有流水席吃的这些天里,老董的脸会微微泛着红光。随着老董年龄越来越大,他的手脚越来越不利落了,村里面再有办红白事的也不会让他帮着干活了,但还是让他连续吃三天的流水席,村民们都是善良热情的,都知道他活得不容易,谁会在乎多添他一双筷子呢?

    老董总是在街上走来走去,不知道他想去哪,也许他自己也没想清楚接下来要做什么,终究他的脑子是毛病的,只是不像一般的疯子那么严重罢了。他基本上认识村里每一个人,但他不一定谁都答理,即使和谁打个招呼聊几句,也超不过三五句话,好像他明白自己说话没那么利落,尽量少与人交流,免得双方都别扭。他的生活是单调无味的,他没有生产劳动的能力,与人交流也存在障碍,每天都无所事事,所以他总是在街上走,似乎要碰到些什么事儿或者干脆就是让人们知道还有他的存在。

    在村子的主街靠西头有一家小卖店,小店的生意也还过得去。论街坊辈我管店主人要叫三叔三婶,这两口子都是好脾气,对谁都很和气,干什么事也都慢条斯理的。老董就特别爱上三叔的小卖店来待着,歇脚的同时还跟三叔有一搭没一搭地尬聊几句,有时候兴致来了会买半斤五香花生米,再要两瓶啤酒,往柜台上一倚,边吃边喝边看着进进出出买东西的人们,似乎很是惬意,村里的人们也都习以为常了,有好说话的还会跟他打个招呼。至于他买的这些吃喝是不是给钱就不一定了,反正只要身上带着就会给,如果没带也就算了,三叔从不难为他,当然也别指望他以后会补上,因为他出了这个门可能就忘了。

    小卖店门口靠西侧是一块大约十平米的空地,用水泥打的地面,三叔弄了几个座儿——各式各样的,折凳、方凳、马扎,甚至还有一个是从报废汽车上拆下来的座椅——放在这儿,再摆上一个木质的旧茶几,就好像是旧时的路边茶棚一般,路过的人走累了在这儿歇个脚还是不错的,如果是三五个人结伴更是可以到三叔的小店里买上几瓶啤酒,切点猪头肉,称些炸花生米,完全可以喝上一局。另外三叔有个爱好是下象棋,他有一副质量比较好的象棋,棋子特别大,棋盘是后来自己用三合板制作的,大棋子拍在这棋盘上“啪啪”山响,感觉特别好,因此有些人来三叔这店里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过棋瘾的,三叔自己要照看生意,空闲的时间不多,所以他一天玩不了一盘两盘,基本上都其他的棋迷们在玩。老董会下象棋也很喜欢下象棋,这也是他为什么总爱来三叔小店的一个重要原因。他的闲功夫是多的,应该说他整天都是闲功夫,往往他来到三叔小店的时候,门口的座儿还空着,这时他一般都会从三叔那把棋拿出来,然后坐在那个汽车座椅上,等着有棋友过来过招。我们村子不大,可好下棋的人还真不少,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凑过来,有些人可能是来买东西的,但是看见老董跟这儿摆着棋,难免手痒,就招呼他来一盘。当然,他要来晚了,已经有人玩上棋了,他也会站在一旁看别人玩,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

    老董下棋的水平在我们这个小村子里算是不错的,一般人还真不是他的对手。每当有人和他对弈却又不是他的对手,坐在那里手托着下巴苦苦思索的时候,他便面露得意之色的,将手里的棋子有节奏地敲击出“嗒嗒”声,身体明显坐直了,头也抬高些,嘴角微微上翘,眼皮却向下耷拉着让目光瞄着棋盘,似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如果此时有观棋者有意无意地赞上一句:“老董这招棋可厉害!”那他就更受用了,脑袋摇晃起来,嘴里哼起不知名也不成调的小曲。我不明白老董为什么会下一手好棋,他脑子的疾病决定了他很难再学习到新的知识和技能,难不成是他脑子受创之前就会下棋,且这个技能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又或者是每当看到有人下棋他就在旁边看,看多了就学会了?这个问题我没有调查过,始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可以看得出,老董是很喜欢这手玩意儿的,只有在下棋的时候,他才能有机会和人们同处于一个相对平等的环境下去研究同一件事,人们此时也决不会刻意或下意识地把他当做“傻子”,而是把他当做一个有实力的对手来看待,这会给他带来难得的自信、喜悦甚至是一丝优越感,这种感觉可能会给他那平淡无奇的生活凭添些许色彩吧。

    村子里的小孩子们都是很淘气的,我和弟弟也是一样,尤其是在十岁以前,整天在街上和一帮般般大的孩子们疯玩傻闹,玩的时候会经常碰到老董,因为他总是不知缘由地满处闲逛。我们这些孩子看到老董过来就会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必定跑过来围着他哄闹一翻,一块喊他“大傻子”,有些胆子大的孩子还会拣起小石子扔他。此时的老董一般都不怎么理睬我们,除非闹的时间长了,他才会有点烦,把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圆更大的,粗声粗气、口齿不太利索地骂道:“一……一边玩儿去,小丫儿的,一会告……告诉你爸去,让你爸揍……揍……揍你丫的!”说着还扬起手来做势要打,我们就发一声喊都跑开了,他也不追我们,依旧背着手慢腾腾地走远了。虽然他只是比划一下,骂两句而已,但那样子还是挺吓人的,所以平时我们这些孩子落单的时候看见他可是不敢跟他闹的,可人多的时候又都围着他闹,这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很刺激的玩法。记得有一次我和弟弟还有另外两三个小伙伴一块玩,碰见老董了,惯例我们又跑过去捉弄他。当时是秋天了,我们都跑到路边去摘那些已经枯黄了的苍耳往他身上丢,想着把他弄成一只刺猬,按理说这种已经成熟了的苍耳的小刺已经很尖很硬了,随便一碰就能挂到衣服上,可是丢到他的衣服上却根本扎不上——油泥太多了,仿佛那衣服的材质都发生了变化,这种苍耳的小尖刺哪里刺得穿啊?老董似乎并不想骂我们几个,只是说了几声“去去!”就不再言语,继续走他的路。我决定换个思路来整他,于是就抓了一把苍耳往他身前凑,琢磨着趁他不备扔进他的脖领里去,可是他比我的个子高许多,所以要想扔准就得离他越近越好。我绕到他身子侧后方向他靠近,距离他也就有一尺多远的时候,抬起满把苍耳的右手准备投掷,眼看就要成功,他竟突然转过身来,用他那有力的大手“嘭”地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还说了句:“逮……逮着了吧?”“哎哟!”我大叫一声,吓坏了,他的手粗糙而且很硬,像个大钳子一样箍住了我的手腕,我用力拽可根本不能拽脱,我更慌了,怕他打我,一边大叫“你放手!”一边用左手攥紧拳头,用力地去捶打他那只抓着我的手;旁边的小伙伴们也都大喊:“傻子不许打人!傻子不许打人!”我不断地拽自己的手,不断地挥拳打他的手,我快要吓哭了,打算向他求饶,可当我抬头望向他时,看到他那眼睛睁得很大,以至于眼角上的眼屎都摇摇欲坠,但他那略带浑浊的眼睛里并没有露出凶恶的目光,反而是不解和惊慌,脸上满是那种小孩子犯了错误之后所显现出来的不知所错。随即,他的手松开了,我的身体猛地往后栽,踉跄几步险些摔倒。他又把手背到身后,丢下一句“一点儿都不……不识闹!”之后就转身走了。此时我才发觉两只手都生疼,右手是由于被他抓住的时候下意识地使劲握紧,被手里的苍耳扎的,左手则是敲打他的手时,就好像打在了木棒上,硌得有些红肿了。可是被他抓住的手腕却并不疼——没错,他只是箍住了我的手,并没有用力捏我,不然我哪里受得了?这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或者说是教训太深刻,后来每次再看到他都会想起,这也使我再不敢轻易跟他恶搞了。等我长大一些以后再分析他当时那种眼神、那种表情以及抓我手腕的力度,好像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他其实并不讨厌小孩子们跟他闹着玩,甚至是有点喜欢的,而他骂我们也算是一种互动吧,可能他没有其他更好的方式而已;他抓住我的时候应该是认为他可以参与到我们的游戏中来,但他没想到的是他吓到我们了,而且面对我非常激烈地反应,他慌乱不已,只得悻悻作罢。所以每当我再次想到这件事的时候,都会觉得我当时的表现肯定是伤了他的心,我这样做只能让他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个精神疾病患者,很难融入到正常人的生活中来。

    老董一直独自生活,据说他父母去世以后就一直如此,他的家里条件不好,又有精神疾病,所以娶媳妇也基本不可能了,正常情况谁会嫁给个傻子呢?然而凡事总有万一,大约是在我上小学六年级或者是初一的时候,村中就有好事的人还真给他说了个媳妇!这个女人是东北那边的人,来的时候还带着一个已经十七、八岁的女儿,据她自己说是离异之后来北京打工的,想换个环境生活,找个当地人结婚最好。我只见过这对母女一两回,她们看上去到也像是贫苦出身,应该也没什么文化,因为没有更多的接触,所以说不出她们到底是善恶忠奸,但仍感觉这事还是有点不妥:四肢健全也没什么大毛病的人怎么就会答应嫁给老董这样的人呢?难不成真是为了混一个北京户口?我觉得谁也不会相信这对母女会没有其他目的。但别人的家务事,外人怎么好说三道四?这事很快成了三姑六婆的饭后谈资,有人认为不管真假对老董来说都是个好事,岁数大了,有人帮着收拾收拾还是有必要的,起码有人给做饭、洗衣服,这不是挺美的事儿吗?而更多的人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毕竟老董啥都没有,究竟图什么呢?不少人是想看这场闹剧最终的哈哈笑的。

    老董显然是不会有太多的分析的,他只是觉得有媳妇了就应该高兴才对,所以在那些天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边走边“嘿嘿”地乐,也爱跟人们打招呼了,言语中带出来一种欢喜。而他这个媳妇也确实带给他一些变化,首先他在外面逛的时间要少了,不会再跑去小吃店蒙吃蒙喝了,家里有媳妇做饭嘛;再者就是置办了几件夏秋穿的新衣服,虽然是便宜货,但他穿出来走在街上的时候还是很亮眼的,而他那些旧衣服能洗的都洗了(应该是大工程),太破的就扔了。偶尔有爱开玩笑的村民会逗上他一两句:“怎么样老董,娶媳妇好不好?”“嗯,好,好!”他一边傻笑一边回答,他没有那么多心眼,实心实意地认为自己已经有了个像样的家,媳妇会一直跟他好好生活下去。

    老董的憧憬很快就破灭了,大约两三个月之后,他那个新媳妇带着闺女就跑了,还拿走了他不少钱。很快街谈巷议都是这件事了,大致的情况就是老董虽然很清贫,每月吃政府发放的低保费过活,但他还是省吃俭用地积攒了些钱,大概六七千元吧,而这些钱都被他那个“媳妇”不知用什么花言巧语给骗了去,钱一到手,母女两个就不知所踪了。他的钱虽然不算很多,但却是他一生的积蓄了,可以想象以他的自身状况,几十年来一分一角地攒下这几千块钱,耗费了他多少心血?老董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当我再次看到他的时候,感觉他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白头发和脸上的皱纹都多了不少,腰背更弯了,走得也更慢了,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也……也不言语声儿就……就走了,把我钱……钱都拿跑了,这不是骗……骗子吗?”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在中间还加了一句“大宝齐子!”然后继续嘟囔继续走,我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些愤怒,但更多的却是伤感和遗憾。他可能根本不会想到有人会坏到如此程度来骗他这个傻子,他相信生活在这个村子里的每一个人,因为人们绝对不会刻意去贬低、侮辱或者是欺骗他,事实上大家会体谅他的言语和行为,还会或多或少给他的生活提供一些帮助,我觉得他应该能理解这层关系。那他攒钱有什么用呢?他基本上没有什么大的开销了,或许他还保留着老一辈人的思想,给自己留个棺材本吧?他的心愿也许是等将来他死了的那天,也能请人操办一场像样的白事,摆上三天流水席,他吃了村里人这么多次流水席,借这个当口可以让人们吃他一次了。可是他的愿望再也不能实现了,这场风波也让他一蹶不振,一连好几月他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

    自从我中学毕业以后就很少再看到老董了,因为当时到城里上学,住学校宿舍,一两周才回家一次,而每到周末回家以后也不爱出门了,帮父母干点家务什么的,有空闲时间也会去找发小们聚聚。再后来工作以后,朝九晚五、两点一线的生活就更单调了,在村里转悠的时间少了,就自然很少碰到他了。直到有一次我下班回来,坐公交车到站以后步行往家走,车站到家的距离大概有1.5公里吧。时值深秋,我走在这条狭长而宁静的村间小路上,路两旁都高大的杨树,不少树叶都发黄了,秋风吹过,它们像一只只大蝴蝶,翻舞着缓缓下落到地面上。正向前走着,我看到对面走过一个人来,是老董,他依旧戴着软檐帽子,穿着满是油污的劳动布衣服,脚上是一双破皮鞋,手里还拿着一根棍子当作拐杖。等走近了些,我看到了他的脸,他真的老了,满脸都是很深的皱纹,头发和胡子基本都白了,眼睛也不再睁得那么大了,直勾勾地看着脚前的路,眼睛也没有什么光彩;他的腰弯得很厉害,腿也伸不直,其中一条腿还有点瘸,走路的时候不知是这双鞋太重还是双腿没有太多的力气,根本就不能使脚完全离开地面,导致鞋底不断地在地面上摩擦,每走一步就是“刺啦”一声——他是吃力地拖着双脚在地上蹭着往前走;他手里那根木棒有儿臂粗细,手握的地方已经磨得光滑发亮了,应该是用了很长时间了,估计如果没有这根拐杖他恐怕已经不能走这么远的路了。

    眼前的老董与我印象中的样子有很大的出入,让我感觉有至少五六年没有见过了,可实际上可能没有那么久,只不过偶尔见到他的时候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有什么变化而已。此情此景让我感叹时光飞逝,而老董的样貌更使我唏嘘不已。正当我们擦肩而过时,我忽然瞥见他那眸子里有亮光闪动了一下,随后听到了他用那熟悉的嗓音说了一句:“大宝齐子!”我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可他并没有再理我,也没有停下脚步,仍旧双眼直视前方,拄着木棍,拖着双脚一步一拐地走了,留下我在那里发愣。他还是像我小时候那样,并不是为了问候谁而去叫这个人的名字,更多的像是为了证明他认识这个人、记得这个人。

    回到家以后我向父母提起了见到老董的事,母亲告诉我,他脑子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了,身体也不如以前结实了,可还是喜欢往外面跑,还经常走远路,前几个月让汽车给碰了一下,腿给撞瘸了,最近刚养好一点,这又出去满处逛了。另外母亲还说他应该还有其他的病,估计他可能活不了一两年了。我听了这些消息后感到一些压抑和伤感,但母亲说的应该没错,我所看到的老董确实身体状况不好,我心里在想:难道老董真的要死了吗?他就这样要从我们的世界里消失了吗?

    几个月后,老董的身体越发不好了,基本上没有生活自理能力了,最后通过村委会的多方联系,把他送到了一个养老院,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又过了一年多,我听到消息说老董在养老院里死了。他的后事办得很简单,并没有什么仪式,也没有摆流水席。

    我和老董的生活几乎没有交集,他不会给我的生活带来任何影响,但从小到大他又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任何人都不会在这人世间空走一遭,生命的影像会化作记忆留给活着的人们,老董也是如此,至少在我的脑海中保存有关于他的印记。我有时会翻弄关于他的这些残碎记忆,越来越觉得他的行为看似是一个傻子应有的样子,而其实他是想像正常人一样活着,他活得很辛苦,物质生活上的贫困并没有使他消极,反而他是很乐观的,同时他也很努力,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表现能让更多的人认可他的存在,把他当作正常人来看待,而这一切他做起来都很难很难。他这一生活得不易,也许死了对于他来说更是一种解脱,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能够远离痛苦、快乐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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