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后主李煜《青玉案》的考据和艺术赏析

作者：枯木

《青玉案》

【宋】李煜

梵宫百尺同云护，

渐白满、苍苔路。

破腊梅花□早露。

银涛无际，玉山万里，寒罩江南树。

鸦啼影乱天将暮，

海月纤痕映烟雾。

修竹低垂孤鹤舞。

杨花风弄，鹅毛天剪，总是诗人误。

《青玉案》作为宋代著名词调之一，由来已久，谢桃坊先生在《唐宋词调考实》一文中认为是为宋人首创，是北宋时期的“时调新声”。认为青玉案词首次面世之作为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这是一点失误。事实上欧阳修的《青玉案•一年春事都来几》就要早，而现存最早为南唐后主李煜这首《青玉案•梵宫百尺同云护》，都要比贺铸早得多，并且从李煜的娴熟应用来看，似乎该词调应该最迟在唐末五代时期就有。

“青玉案”出处源自东汉末年张衡的《四愁诗》：“美人赠我锦绣缎，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一句。《四愁诗》本身便包含有政治不得意、满腹愁苦无奈的积郁幽婉，后人在创作中大多传达悠远绵长、缠绵悱恻、惆怅委婉的情思，其中著名的有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苏轼《青玉案•和贺方回韵送伯固归吴中故居》、无名氏的《青玉案•年年社日停针线》等等。

南唐后主李煜（937年-978年）是历史上著名的亡国君主，和其他亡国君主不同，后人评价大多都对李煜表达了同情和惋惜。李煜原名李从嘉，南唐中主李璟第六子，建隆二年（961年）在金陵登基，更名为李煜。开宝八年（975年）十二月，金陵失守，李煜奉表投降，南唐灭亡。开宝九年（976年），李煜被俘送到京师，宋太祖封为违命侯。同年，宋太宗即位，改封李煜为陇西公。太平兴国三年（978年），李煜死于北宋京师，北宋赠为太师，追封吴王，葬洛阳北邙山。

南唐偏安于淮河以南，李煜即位之前，面对北方统一的强大宋朝，南唐由于多次连年征战，国削势弱，国库空虚，其父李璟因国势衰危而称臣于宋，减制纳贡。即位后，李煜也想励精图治，重振国力，其爱民如子，蠲赋息役，开科选才，与民生息。并且由于笃信佛教，以为消极的抵抗可以自保，因而一退再退，纳贡称臣。

可是宋太祖赵匡胤雄才伟略，鉴于南方是经济重心，各国力量较弱，而北方契丹建立的辽政权，实力又比较强大的现实，早在辅佐后周时期就定下了“先南后北”、“先易后难”的战略方针，统一南方势在必行。因而李后主遣徐铉到北宋求和时，宋太祖说“不须多言，江南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于是，南唐灭亡只是早晚事，可惜李煜尤未清醒。

李煜虽然作为亡国之君，可是南唐却是五代十国时期经济文化繁荣、科技进步、对外开放程度最高的国家，对后世宋朝的经济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李煜精书法、工绘画、通音律、擅诗词，尤其是词作，其艺术造诣颇高，堪称一代大家。

李煜的词继承了晚唐以来温庭筠、韦庄等花间派词人的传统，又受李璟、冯延巳等的影响，语言明快、形象生动、用情真挚，风格鲜明，其亡国后词作更是题材广阔，含意深沉，在晚唐五代词中别树一帜，对后世词坛影响深远。

李煜投降后，一直被囚禁在汴京，由于经常填词作诗，怀念故土，心忧故国，因而被宋太宗鸩杀。这首《青玉案》主题是描写冬日雪景，同时表达了孤寂落寞的哀叹忧愁。从词意来看，应为李煜后期作品，似乎更有可能是李煜投降后即将被押送汴京前的作品。

“梵宫百尺同云护，渐白满、苍苔路。”，词的上阕写景。“梵宫”：梵天的宫殿，这里指李煜居住的南唐宫殿的楼宇。“同云”：云彩同一颜色，语出《诗经•小雅•信南山》：“上天同云，雨雪雰雰。”，是下雪的前兆，现在常用“彤云”。首句大意为：巍峨的宫殿，高逾百尺，周围布满了很厚的同色密云。天空中飘洒着洁白的雪花，逐渐把布满苍苔的道路遮掩住了。

“破腊梅花□早露。”，第二句描写雪中梅花，点出亮点，意境横生。“破腊梅花”，多指腊梅或寒梅，此句缺一个字，很可惜，笔者妄自猜测，似乎应该为“苞”、“芽”、“蕾”、“英”之类，描写梅花花苞。此句大意为：在腊月漫天风雪中，然而梅花却不畏寒冷，含苞欲放，一片洁白的背景下，苍劲的梅树，几点红色或金黄色的梅花，诗人捕捉到梅花的不凡表现，非常有画面感，立刻使得诗句情趣横生，意境无限。

“银涛无际，玉山万里，寒罩江南树。”，此句描写大雪的宏阔。大雪纷纷，洋洋洒洒，笼罩天地，雪花犹如波涛一望无际，山峰犹如玉砌浑然万里，美丽的江南绿树，被寒雪笼罩。

海月

“鸦啼影乱天将暮，海月纤痕映烟雾。”，下阕写景抒情。“海月”这里需要注意，并非是“海上月亮”，而是一种海生动物，即“窗贝”，出自《昭明文选》的郭璞《江赋》: “玉姚海月,土肉石华。”，李善注注《临海水土物志》：“海月，大如镜，白色，正圆，常死海边，其柱如搔头大，中食。”。古代没有玻璃，为了采光，因而用不同材料来装饰窗户，北方多用云母磨成薄片，南方有用贝壳的，也有把羊角熬成胶，做成透明薄片。南唐皇宫自然奢华，使用海贝壳来装饰宫殿也是正常，有的人认为是“海上月亮”，这是因为缺乏对古代建筑装饰了解不多，造成的错误。

海月水母

下阕首句指明了时间，大意为：在漫天大雪之中，天空中飞鸦群舞，影乱错杂，日色将黑，而在窗户明亮的海贝壳上，大雪犹如烟雾一样，映射出袅袅痕迹，纤维毕现。诗人描写雪景从远及近，上阕描写了远处的雪景，下阕首句描写近处乌鸦飞舞，窗映雪影，观察的非常细微。

“修竹低垂孤鹤舞。”，第二句虽然写景，然而流露出落寞的情形。大意为：青翠修长的竹子，在大雪的积压下，不得不弯垂，而孤单的白鹤，也是顾影自怜，独自飞舞。古人常用“孤鹤”来形容形影孤单的情形，同时也表达了自身高洁的情操。

“杨花风弄，鹅毛天剪，总是诗人误。”，最后一句抒情。诗人在这里感叹：雪花就是雪花，可是在不少诗人眼里，变成了风弄杨花，天裁鹅毛，这都是诗人自作多情迷误导致啊。

李煜《青玉案》这首词描写雪景，由远及近，上阕展现了远处壮阔的雪景，下阕则描写了近处的雪景。短小精悍，用词凝练，观察细腻，独具一格。表面写雪景，以笔者猜测，更有深意，似乎更多的是身世背景遭遇的一种映射。

诸如上阕中的“苍苔路”，下阕中的“孤鹤”，都说明了很少有人前来，李后主形影孤单的寂寞之情。而“寒罩江南树”似乎表明故国南唐被占领，“日将暮”和“映烟雾”更给人一种江河日下，烟尘四起的感觉。据历史记载开宝八年（975年）十二月李煜投降，因而这首《青玉案》很可能是投降后遇到下雪天的感慨之作。

在诗词中，诗人也表露出了孤芳自赏的情怀，以及对自己遭遇的一点哀叹之情。如上阕的“破腊梅花”，在诗词手法上属于神来之笔，意境深远，用梅花表达自己的高洁情操。在下阕中，表面是“诗人误雪花”，其实，“诗人”何尝是误了雪花，更是误了“南唐”啊！，由于自己的委曲求全，以致于国破家亡，身陷禁锢。

而面对北宋这场“大雪”，自己就是梅花，“破腊”又能如何？大雪“寒罩江南树”，整片江南都已经易主；即便是修竹也得“低垂”，不得不做“孤鹤舞”，因而李煜自己后悔不迭，颇为懊悔。《青玉案》意境深远，委婉哀怜，为国破家亡而感叹，令人不禁唏嘘，极富艺术感染力。

当然，这仅仅是笔者对李后主《青玉案》词的个人理解和看法，也许有点牵强，不一定是正确的。可是不管如何评析，我们也不能否定李煜的精湛的诗词才华和杰出的艺术造诣，以及对后代诗词艺术的深刻影响力。

2019/12/19榆木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