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者，厕鼠邪，仓鼠邪？

    李斯者，楚上蔡（今河南上蔡））人也。小吏出身，见厕鼠贱而仓鼠优，旋辞官而拜荀子为师学帝王之术，学成，思六国弱而秦国强，遂离楚而入秦，求为吕不韦舍人，说秦王而用之，拜斯为长史、客卿、廷尉，直至相国。

    李斯无疑是人生赢家，可说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以短短二十多年的时间，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楚国小吏直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国相国，一步登天，权倾一时，完成了自己从“厕鼠”之列到“仓鼠”之巅的人生蜕变。客观而言，李斯的成功，也是秦王之幸，贤相辅明主，终成一代伟业！离间六国君臣，削弱六国实力，上《谏逐客书》，复揽天下人才为秦所用，“夷郡县城，销其兵刃，示不复用。使秦无尺土之封，不立子弟为王，功臣为诸侯者，使后无战攻之患。”这些谋国之计，为秦王统一天下立下汗马功劳。

    略知书法史的人都知道，李斯的小篆书法在当时冠绝于世，其书流动婉通，传世作品有《泰山刻石》、《琅琊台刻石》、《峄山刻石》和《会稽刻石》等，被后世尊为“小篆鼻祖”，对后世书法影响深远。其创立的小篆文字更是为当时统一文字制订了规范。可以这么说，后世的方块汉字起源于甲骨文，规范于李斯。季公子曾登泰山寻其踪迹，恨未得。

  李斯的一生，是投机的一生。成，封侯拜相，败，身死名裂。李斯的投机成功，把握住了三个节点，第一次是拜荀子为师学帝王之术，也就是当时的主流学术——法家之术，要知道在战国时代空有凌云之志而无真才实学，根本不可能入秦王法眼。第二次是学成后弃楚而入秦，当时六国弱而独秦强，若无对天下大势的敏锐洞察力，留楚而不入秦，或许就不会有历史上的李斯。第三次是在秦王驱逐外客之时，李斯作为楚国人，自然也在驱逐之列，若就此罢了，李斯也不可能成为李斯。一篇纵横捭阖的《谏逐客疏》，又一次将李斯的人生拉回到了历史的高点。许多时候，人生的机遇不在有才无才，而在于审时度势。这一点，李斯无疑是成功的。

      但李斯终究是李斯，正如一统天下的秦王也会犯错一样，李斯也难逃人性弱点的羁绊，最终从人臣之巅跌落，并因一己之私对历史的走向造成无法挽回的改变，这或许是李斯所没想到的。稷下求学，和韩非同窗。韩非者，韩国公子也，锦衣玉食，出身高贵，学业和名望均在李斯之上。秦王慕非之才而求之，欲用之，这显然是李斯不愿看到的结果，于是韩非难逃一死。季公子每读《史记》，常恸于韩非之死，若无李斯之害，韩非未必死，只是历史并无假设。

    秦王统一大业既成，李斯作为秦王的头号谋士，功不可没，秦王也给了他相国之尊。李斯制小篆，统一文字，对中国文化发展影响至深。上下几千年，历史的机遇独独留给了李斯，居功至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则功高必震主，有阳必有阴，统一文字是斯人，焚书坑儒的始作俑者亦是斯人！无斯人，后世的文字或许将不是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无斯人，中国古文化也不会遭此浩劫，许多珍贵的先古典籍也不会就此消亡，必会照亮历史璀璨的天空！不二之功与旷古大罪如此巧合地集中于一个人物，实在令人喟叹！

    秦王死，立扶苏。李斯，这个见厕鼠贱而仓鼠优的李斯，为统一六国屡献奇谋的李斯，创小篆统一文字的李斯，又一次站在历史的关口。但不幸的是，李斯在赵高的“五不及蒙恬”的一番反问下，彻底垮掉了意志和人臣的底线，想必那一刻李斯脑中已无数次回想起惶惶不可终日卑贱的厕鼠的模样，于是他决意投降了。不忠贰臣比起保住眼前荣华富贵和相国之位又算什么，不能再回到可怜的厕鼠的生活了。噫吁嘻，仓鼠仓鼠，若无仓，何来鼠？！

    当李斯决定和赵高一起矫诏时，两千年来最诡异的一幕开启了，胡亥立而扶苏死，接下来的惨剧接而连三，众多无辜公子死，百姓生灵涂炭揭竿起义，不出几年，几代秦王辛苦奋斗的统一中国瞬间分崩离析。我时常想，若无李斯的一念之私，秦二世不是那个面目可憎的胡亥，而是宽厚仁孝的公子扶苏，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历史画卷又将会怎样。其实，站在两千多年后历史的这一端，去假设当年历史那一端的情形，是不恰当的，也是无意义的。正如亚马逊丛林里的那一只蝴蝶，当它任性地扇动翅膀时，它是不会想到遥远的太平洋对岸的飓风的。李斯违心屈服的那一刻，一切便已无可挽回。

      现世报来的太快，阴谋家被更大的阴谋所害。李斯幻想的仓鼠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李斯的生命在公元前208年戛然而止，这一年离秦始皇统一中国仅仅过了13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们已无从知晓临刑前的李斯是否曾再一次想起那只可怜但自由自在的厕鼠，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千年大错已铸就，罢罢罢，功过任由后人评说吧。

    后人复由后人评说。

                            2021.01.31